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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紅樓夢

发布: 2014-5-22 16:05 | 作者: 駱以軍



        但「鳳姐」又或是像〈剪刀手愛德華〉這樣的恐怖電影,一個「恐怖屋」的機關、電路盤、齒輪、管線、鏡廊佈置、聲控效果……的拆解圖。像魔術師將一個麗人兒拘在一只箱裡,當眾表演著將一柄一柄劍從360度不同部分,插進那僅隔一層木桶箍片的女人身體裡,像那些金角大王的葫蘆,將我們旁觀著的腴白胴體,肢解骨卸,五官內臟一片片削下。挑撥教唆,層層機關,佯哭假鬧,話語兜著話語轉,咄咄逼人卻又賢良委曲。(那光霧跳閃的髒白牆面,那個被層層鎖死每吋關節、喉頸的麗人,「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的女人,漂浮在太空,穿戴的齊齊整整,臉色如金箔,像狄西嘉的電影畫面那樣無辜的死去,不,沉靜熟睡。持續沙沙沙沙播放的音軌,是不見人形,鬼魅般,變形蟲聚合浮盪的「鳳姐」,話語的繁複基因演化劇場,她和一個男人的戲劇性對白:「天打雷劈,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東西!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調三窩四,幹出這些沒臉面,沒王法,敗家破棄的營生!你死了的娘,嬰靈兒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還敢來勸我!」
        那個陰柔男人的甜蜜聲音:
        「嬸娘要鬧起來了,姪兒也是個死:只求嬸娘責罰姪兒,姪兒謹領!這官司還求嬸娘料理,姪兒竟不能幹這大事。嬸娘是何等樣人?豈不知俗語,『胳膊折了在袖子裡?』姪兒糊塗死了,既做了不肖的事,就和那貓兒狗兒一般,少不得還要嬸娘費心費力,將外頭的事壓住了才好。只當嬸娘有這個不肖兒子,就惹了禍,少不得委曲還要疼他呢!」)
        ㄅ43想:事情就是從他跩下「阿襲」之後發生了某種類似日蝕,不,太陽閃爆,或在太空站的太空人們突然意識到自己被地球遺棄了,「休士頓休士頓!」原本聯繫的雜駁訊息被切斷了,他們從舷窗可以眺望下方那個藍色星球像咖啡上加的奶精球暈漩散開的小白碎花……突然他便「跑到另一個次元世界了」,當然這只是他腦海裡的幻覺。
        不只是他在漫天雨光中跩了「阿襲」,那之前是他貪看那「替代役少女機器人」在花架下蹲著用金簪畫地「薔」字,而淋得整個落湯雞。哦,不只這些,還有,還有ㄅ43他只是在「王夫人」(這計畫裡作為「源始機器人」,排序僅次於「賈母」的第二重要,維繫體系不崩潰的大運算系統。曾有個工程師告訴ㄅ43,包括U2、鳳姐、T9、阿襲都只是「王夫人」的各自不同改版軟體。她不止是ㄅ43的「大母親」的角色,將「賈母」的彭大夢境海洋、轉譯、過度、虛度中搭橋建棧,翻轉每一瓣魚鱗般錯換閃瞬不得出錯的虛擬實景,移形換位成ㄅ43腦海中的夢境。)—的房裡,調戲了一下伺候這「母親神」的ㄚ嬛機器人「阿金」,餵她吃香雪潤津丹,原本以為在涼床上睡著的「王夫人」翻身往那「阿金」臉上就打:「下作小娼婦兒!好好兒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便將「阿金」趕出實驗室。任憑「阿金」跪哭求饒昏厥,也不心軟。後來聽到系統通告,「阿金」這ㄚ嬛機器人,竟跳進廢核燃棒處理深井,「自殺」了。
        所有事情都環環相扣。
        那麼,如果現在,如ㄅ43「惘惘的威脅」,感覺到細列似乎停滯在一封閉迴路裡,他覺得他和這些少女機器人們「走不出去了」。實驗室那端的那些偏執狂工程師,那些科學怪人們,知道出事了嗎?他們啟動了「鳳姐」偵測引擎了嗎?或連支援型少女機器人T9也變身加入體系修補嗎?為什麼有一個接一個的女孩兒,像摔瓷杯或木棉花整朵墜地,啪啪地自殺?匕首自刎、上吊、投井、吞金、服毒……當然也只能用上這花園裡的地形和道具,一種壓抑、窄仄空間僅能選擇的幾種死法。
        ㄅ43突然想起,這些少女機器人中,即可以以穿越那「薛丁格的貓」的禁錮實驗地下碉堡,逃亡成功,液態地進入那「外面的世界」,得到自由與解放的那一個奇特的女孩。
        尤三姐。
        ㄅ43記得那個仲夏夜夜晚。
        那間露天酒吧予人一種野外宿營的印象,因為在暗影中一張一張大遮陽傘下,各自圍聚的一桌一桌人,或嘈嘈私語,或大聲嘩笑,似乎都意識到距自己不遠處,是另一伙流動搖晃影子那樣的陌生人,你感覺到許多人同在這也許只是一些巨葉芭蕉或棕櫚樹盆栽隔成不同小區的院落裡,聲音遠遠近近,空氣燠熱不已,所以說像在某個海灘之夜的出租帳篷區。ㄅ43和阿襲對坐那遮陽傘下廉價玻璃圓桌,喝著海尼根小玻璃瓶裝冰啤酒,偶爾聽見那種休旅車輪胎軋軋壓著小碎石路面從近處開走的聲響。
        這中間,那個叫尤三姐的女人,左右手各抓著三瓶冰啤酒,匡啷啷走進他們的桌區。一旁的屋子從窗戶可見裡面燈火通明,煙霧迷漫,點唱機播放的老搖滾隨著門被推開關上,像熱水器的瓦斯噴嘴忽轟隆湧出,忽又突然變得非常微渺遙遠。裡頭的人影似乎都站著在搖晃著身體。相較之下,這些坐外頭露天座的人們,可就文靜許多。
        那個叫尤三姐的女人似乎喝醉了,她好像認識這桌那桌許多不同的人,到處轉悠。有一兩次ㄅ43聽見她就在他身後不遠但被那些巨蕨與葉暗影遮蔽的某個桌區,岔氣笑著似乎在拍掉一個酒鬼摸上她臀部的鹹豬手。
        ㄅ43想起這個場警在他不同的夢境中出現多次。總是在這樣的露天酒吧。周圍遠遠近近層層覆植著闊葉的或小碎葉的植物盆栽。如果是白天的光照,那就像是小時候歷史課本裡的一張「開羅會議」的照片:著軍裝尖稜禿頭的蔣委員長,然後是穿著夏季休閒西裝的美國總統羅斯福和英國首相邱吉爾,最右邊是優雅穿改良式旗袍的蔣宋美齡。他們四個都開懷無憂的笑著。像光的粒子竄奪了那時空裡真正的存在,斯人皆已逝,但有一個永劫回歸,白色光霧,強光照射下的戶外野餐桌一直擺放在那兒。去年在馬倫巴。
        但其實這個夢中場景總是在黑夜裡居多,像手掌般的瓜藤葉片在黑裡窸窣蔓長、抽鬚、變形。那環繞著這一桌一桌啤酒瓶、來來去去、刀叉切割白瓷盤上的雞翅或披薩發出的刮磨聲,所有剛說出口便飄散在空氣裡的破碎話語、八卦、咯咯的笑聲……,這些烤肉架、啤酒箱、沙灘音樂、穿著沙龍的窈窕長髮細腰女人們、空氣中某種像被汗濕手指揉搓過的雪茄菸草的侵略性香味……包圍這一切閃閃爍爍、浮浮晃晃的人群之外的,那一圈之外再一圈,那黑暗如漣漪擴散出去的,是一個什麼所在?
        許多次,不,幾乎是每一次,那個叫尤三姐女人都在這個畫面裡。ㄅ43好像都帶著一種察言觀色的心思,眼皮低垂但其實不時瞞著或同桌、或周旋於其他桌那些陌生人之間,刻意和他裝作不熟的這個女人。像有一團濃稠耿耿,迷霧般的誤解或負欠,他艱難地想靠近她身邊,用悄悄話的方式講出那一句能將一切鎖鏈解開的關鍵句:「其實我……」。而她美麗的臉在像小溪流動的夜色中,帶著一抹那種珠飾晃顫、擺腰扭臀、手臂如繩索大動作改變空間造型的印度舞孃的神祕笑意:她在折磨他。沒錯。但她也在等著他想起那個關鍵句。
        很多年前,有一次,叫尤三姐那個女人,寄了一張女體裸照給ㄅ43。不,同時還寄給當時他們偶爾保持聯絡的一個e-mail群組的另兩個哥兒們。他很驚訝。事實上那一陣子尤三姐好像在迷拍人體攝影,偶爾會寄一組(同一個人)年輕男人或年輕女人的裸照給他們。似乎都是網路認識,取得對方同意,之後約在汽車旅館拍攝。當然她都是扮演攝影師要他們放自然將全身脫到一絲不掛的那個冷酷角色(「所有人都會躲在浴室裡,用浴巾圍著屁股,遮遮掩掩走出來,你必須非常嚴肅地要他(或她)躺在那個定位,似乎是進入「那張想像中的照片」,他們才甘願把最後那條遮羞布拉掉。所有人在這」之前都是沒經驗的。」)。她會要求他們看完這些裸照後,將檔案殺掉,因為如果流出去她就太不道德了。她說人體事件奇妙的事,那些自願被拍攝的對象,許多在真實世界裡根本是個小胖妹。但拍攝出來後那些照片去有著逼人的美。
        她說他們看了照片都感動極了。
        這時的尤三姐,有一種他不喜歡,或說內心戒懼而暗自想保持距離的,殘忍,強勢,或者說,她是個像日系漫畫裡那些超人少年或想像自己是神選之人的「進化論者」。她蔑視平庸的人。當他們都還年輕時,她蔑視那些衰朽的老人,他們掌握權力,掌握知識,到後來掌握媒體。但很多落單的時候,他們都滑稽笨拙地想上她。但這樣的描述太像那些日本漫畫裡的財閥、內務大臣、可以玩弄一個國家股票市場或軍火毒品交易秘密組織的「老頭子」了。事實上,穿花撥霧,在他們成長的亂哄哄的年代,這些老男人們,也是滿頭大汗一肚牢騷,在標案的審查會議、在夜晚的酒館、有制服少女陪唱的KTV包廂、或媒體大樓的電梯裡,變貌,描述可以像一枚漂浮半空、發光的魔術方塊或「能源石」的未來之夢,如何天價賣掉。或一些歷史、知識、對抗這個被老美繁殖的虛空幻影吸毒者眼神中所見的爆炸感官世界的哲學武裝、價值。因為太混亂了,世界像果凍水晶寶寶的多維度膨脹竄長的速度太快了。很多年後,他們才會理解。這些他們年輕時設定為伊底帕斯情節覺得被他們的老二戳得靈魂千瘡百孔的「爸爸們」,其實是在這原子彈爆炸一瞬高溫火球膨脹,被襲捲成扁平淡影子的,「最後之個人主義者」掙扎的年代。像海潮退去,留在日曝沙灘上焦枯乾癟的整批水母。
        怎麼回事呢?後來這個叫尤三姐的女人便開始鄙視比她年經的那一整世代「無腦妹」了。
        但是當他盯著電腦螢幕看那張尤三姐的裸照,因為他不懂攝影,又更不理解這一整世代讀著女性時尚雜誌長大,對「女人身體」有著削鉛筆機旋削掉一條一條「不美/多餘」贅物的尖銳審美眼睛。也許尤三姐的女性身體在時尚的角度,是屬於「昂貴」的。因為她本來就是高個子,交叉技巧性以遮住私處的雙腿,因為弧線拉高到胯骨,那的長腿的印象,讓他驚訝地竟出現非洲草原蹬奔的羚羊或斑馬的後腿。他不知道照片的哪個部分不對勁,她的乳房應是美麗的,但視覺反而被托付乳房下側那一排百葉窗陰影的肋骨條幅所吸引。那個身體,或是面對攝影機那一瞬的這個女人的裸體,有一種讓觀看者說不出的暴力。說暴力是不精確的,應該說是「意志」。但是是什麼意志呢?ㄅ43知道有一段時期這個叫尤三姐的女人練瑜珈,她練拳擊和慢跑。所以那種展示時讓人惑亂不知是眼睛前發生鎂光曝閃或是屏幕暗掉的輕微焦慮,是因為這個女人除了心智上的「進化論;她也讓她的女人身體「進化」了?但那是什麼意思?眼前並不是」一具覆滿藍色鱗片或三只乳房的水妖或女神的身體,她是參照著什麼「被屏棄的舊女體」在進化?又是朝著怎樣的理想原型去趨近?單一的軀體(又不是海洋裡染色體套數極短的藻類)怎麼可能在一代的時間便進行所謂「進化」之幻覺?
        另一次ㄅ43搞不清楚是怎麼會發生的,是他和尤三姐和另兩個男人睡在一間日式榻榻米的臥鋪裡—為什麼他們在這裡?應該是前一夜他們喝醉了吧—三男一女,全穿著那種離開辦公室後到酒館喝兩杯的正式衣著。尤三姐和ㄅ43面對而臥,璉哥哥睡他背後,柳湘蓮則睡在尤三姐身後ㄅ43看不見的暗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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