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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紅樓夢

发布: 2014-5-22 16:05 | 作者: 駱以軍



        ㄅ43醒來的時候,感覺右臉頰還像擰濕毛巾那樣整坨糾著,右眼球後方也那麼形象感地似乎有一大叢束電線的塑膠護鞘焦燎,他幾乎聞到自己鼻腔裡的毒煙臭味。還好是夢。但他又知道那並不只是夢,是上一個他(應該說是ㄅ42)掛掉,頭顱裡的小型核動力爐記憶場爆掉,最後經歷的「真實發生過的」畫面。似乎只隔著晃漾無聲的游泳池的「水立方」,他在溺斃之前被一隻手從那藍色的、窒息的、沒有時間意義的池底唰地拉上來,於是他便活在「這邊」這個世界了。
        那個夢的最後場景,是一個非常大的國際會議廳,周邊的觀眾席像NBA的碟狀環場,碟底的發言區像聯合國大會,不,俯瞰時像是一枚電腦晶路面板,密密行距排著各領域專家的座位,如果那些座位是給三、四百人的混組大型交響樂團的頂尖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簧管、號……各種演奏家挨次就座,那中央略高的小舞池,便是那整個壯闊交響樂演奏指揮站立的位置。但在這個大型研討會中,就是主講者在冗長會議最後的一個小演講──也就是夢中的他站立的有一只鶴頸可弧彎麥克風的小櫃台──做為這個活動收尾的高潮。
        夢中,他在要穿過那掌聲如潮浪的觀眾區甬道,在主持人(是他的老師,一位「中國抒情傳統」的大師,年輕時其實是個韓波、波特萊爾風格的天才詩人)掌握他將上場時間的倒數計秒(正在詼諧地介紹他的趣事),他卻尿急而在那巨蛋建築下方休息區,卻找不到廁所。他誤闖了幾個像是「韓國詩人的小型記者會」、「菲律賓小說家的採訪小間」、這類大會另隔間的小區,他們(主要是一些工讀生美眉)都微笑友善地告訴他該往哪走。他覺得他的膀胱快爆了,但他的老師在那台上拖延著時間,一定也納悶這混小子怎麼還沒衝上台?
        總算找到迷宮裡的廁所,尿了非常酒(這同時他可聽見擴音器音箱傳他老師聲調嚴肅凝重,在講著那個他自己非常陌生的,這個「他」的重要性),終於尿完衝出那飛碟底座,穿著西裝褲和漆皮有後跟皮鞋因此笨拙小跑步跑上那小舞台。
        他老師(鬆了口氣),說:「盼到紅顏老,你終於來了。那我不說了,你自己跟大家說。」
        掌聲如岩礁碎浪,笑聲,這種會場的溫馨,嘩嘩轟轟。
        道歉。開個小玩笑逗得全場再笑。襯衫整個濕透。如這類演講,先講個張愛玲(或她父親或她母親)的小故事,大家都很熟爛的,卻能將全場收攝,進入一種聆聽的安靜。這種時候,不知為何,大家都變得像純真小孩愛聽故事。講完張愛玲,再講魯迅的父親,再講舒茲的父親、卡夫卡的父親、奈波爾的父親……
        終於要拉回自己了,「我們會問: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我們是如同變成現在的這個『我』……」這時突然一個長得像濱崎步的大眼女孩,像老派會議作風拿著熱水壺上來幫他的茶杯加水,但放了一張小紙條:「ㄅ先生,發言時間剩五分鐘。」
        不動聲色,但心裡難免著急:前面鋪梗又鋪太長啦,加快轉速,還沒講到那個「關於『女兒』的核心」,感受的舌頭的機簧和口腔內頷的一種像山洞苔蘚壁面濕度極高的快速輕觸摩擦。似乎就是在那時,腦內的小控制室突然爆炸了,一開始仍奮力講著,但聲頻開始像夜店DJ放快舞舞曲時用手去畫那唱片盤,啾嗶啾嗶,講話的音速也像走進河灘泥沼的雙腳,蹣跚緩慢,塞進大量泥沙:「所以……大……難……將……至……唇……乾……囫圇……噁……舌……嗚嚕……燥……」最後連臉部都像孟克的那幅《吶喊》,那個從嘴洞咧成漩渦,像橡皮面具在高溫下五官滴落融化,發出燒電纜的惡臭,光度愈來愈黯,聽到腦殼內散熱風扇像老烏鴉揮翅的破碎聲音,已經無法看到愈縮愈小的視距外,那全場觀眾對他這樣眾目睽睽下,故障、化煙、散潰,是怎樣的一種集體反應……
        醒來的時候,一個女孩坐的靠他極近,正在哭著,瞎燈暗火的,看不清她的臉。「哭什麼?」轟的一下,記憶又湧現,好像是他在之前踢了她。模糊光影中,腳底踢上女孩那小鳥般的細肋骨和柔綿乳房的,難以言喻觸感,像沉船碎骸從深海浮了起來。
        怎麼可能?ㄅ43想:我怎麼可能踢這弱不禁風的小美人。想是這連續幾晚,盯著那要輸入大腦主貯藏艙的快轉程式,那些妖麗紛亂、如命運交織的十二個(這是這個大算式所能容忍的最多常數)女孩兒的身世、性格、心機、亂針刺繡的逼迫你一個抽屜一個抽屜翻開的審美宇宙,她們各自程式在輸入那虛擬數位空間的高畫素換算後,又「測不準」像機械娃娃音樂盒琳瑯嬝娜吐出的「詩」……ㄅ43想或是他腦中發生的量子描圖太巨大繁複了,所以他的眼球、咽喉、整個大腦周圍數百萬光纖(那些工程師暱稱「海葵觸鬚」的高速擺動並在矽晶液裡選讀「資訊故事」的細微類神經放電「蟲」),全部灼燙、高溫到他和那些穿著防塵衣(因此看不見臉)的工程師待著的電腦中控室,像在蒸籠裡一片白霧濛濛,這空間裡所有液體全被他前額、後腦、眼眶周邊的散熱給蒸發了。
        即使現在,他還感覺他們按鍵輸入的手指不曾停下,他大腦中某一區塊,一個扁平二次元的「另一宇宙」──只有他自己「以為」聽見了──噠噠噠噠仍在疊加著那些他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意義的句子。
        「自七月上旬,送壽禮者便絡繹不絕。禮部奉旨:欽賜金玉如意一柄,彩緞四端,金玉杯各四件,帑銀五百兩。元春又命太監送出金壽星一尊,沈春拐一枝,伽楠珠一串,福壽香一盒,金錠一對,銀錠四對,彩緞十二疋,玉杯四隻。」
        他媽的,ㄅ43想:這些工作狂從不休息的嗎?他想到那位中國諾貝爾獎小說家的一個奇妙短篇〈神嫖〉,裡頭講一位半仙半瘋的老爺,大年初一命家中老僕去妓院「把全部姑娘找來」。妓院鴇母一句告饒並奚落的話:「老爺啊,極便是個銅澆鐵鑄的貨兒,成年火星子淬鍛,也有要熄爐保養啊。」他嘴角忍不住上揚。是啊,ㄅ42爆了,而ㄅ44那個實現小組那夥人又神祕兮兮陰陽怪氣──當然他們是和ㄅ45實驗小組在鬥爭──搞不清楚是「取得跨躍性的實驗階段」,還是爐塌鍋毀卻封閉消息。總之,這樣在操他的腦,到底這些科學怪人在想什麼啊。
        「至二十八日,兩府中俱懸燈結彩,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笙蕭鼓樂之音,通衢越巷。寧府中本日只有北靜王南安郡王永昌駙馬樂善郡王並幾位世交公侯誥命。賈母等皆是按品大妝迎接。大家廝見,先請至大觀園內嘉蔭堂。茶畢更衣,方出至榮慶堂上拜壽入席。大家謙遜半日,方才入座。上面兩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眾公侯命婦。左邊下手一席,陪客是錦鄉侯誥命與臨昌伯誥命;右邊下手方是賈母主位。刑夫人王夫人帶領尤氏鳳姐並族中幾個媳婦,兩溜雁翅,站在賈母身後侍立;林之孝賴大家的帶領眾媳婦,都在竹簾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帶領幾個丫鬟在圍屏後伺候呼喚。」
        層層藻井,形成一個天人象徵性宇宙。ㄅ43想:然後像巨大積木搭疊之塔,從那矗立圓柱任一處抽走另一片無關緊要的小木片,隨機至另一角落再抽一片,再抽,再抽……那個櫛次鱗比疊堆而上的巨塔巍然不動,然命運交織的看不見的一個崩塌已經啟動……那只是在已經知道結局的,水光搖晃的夢哩,陪那星團班不知自己只是一個巨括號裡翻竄運算的數碼,或指是某一區密度較大的克卜勒電子雲……重演一次,「亂迷」、「殘念」、「此恨綿綿無絕期」……
        那女孩仍在低聲哭著,ㄅ43想起來了,這個「過渡型機器人」叫做「阿襲」,他記得最初他們貼在她的實驗室門口的對聯是:
        「是致敬不是抄襲;」
        「是水貨不是山寨。」
        但後來某一次他發覺被換成:「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
        ㄅ43聽見自己說:「你夢裡噯喲,必是踢重了。我瞧瞧。」那女孩說:「我頭上發暈,嗓子裡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吧。」
        ㄅ43用左手食指關節光束像地下一照,只見一口鮮血在地。他慌了,說:「了不得了!」
        但是,這是怎麼回事呢?ㄅ43腦海裡浮現一光暈晦暗的畫面:赤日當天,樹陰匝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他躲在一叢薔薇架後,偷窺著一個他不認識的女孩兒(非常像U2,但他判斷應不是「U系列」的備用品),蹲在花下,手裡拿著根別頭的簪子在地上掘土,一面悄悄的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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