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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事中的永恒

发布: 2013-5-02 17:55 | 作者: 耿占春



        “足够的沧桑”带来了“平静”,人总要渐渐开阔,以便使苦痛、蒙羞以及不平之气得以缓解,就像河流终于抵达了“它与大海的连接之处”。是沉思者心中生成的“河流”的隐喻所带来的开阔的心智?还是自我的消失的一个隐喻、人与物化的一个非我化的醒悟?此刻,没有语言中的隐喻就像人生最终没有领悟的契机一样。
        诗人在《羞愧》中再次写到这一感受的时候不仅深刻触及了一种道德理念,而且已经完成为一个哲人的回答:
        那个接近于完善的人
        他一定不会作为一个单独的人来到我们中间
        他是无数的人,经过了绵长而世代相继的努力
        经过持续不绝的奉献而得以呈现的优美的面容
            我们的情绪总是与一个人、一个故事有关,我们的感知总是与一个环境、一个时代有关,这就是一首诗与日常生活事务的一个连接点。泉子有时转而去描述那充盈我们内心的情绪,而将产生它的事务隐藏于话语的背后,仅仅作为提供解释的语境而存在。涉及日常生活的诗经常以一个情绪性的词语加以命名,如“羞愧”,“忧悒”,“忧郁”、“愤怒”和“悲伤”,似乎这些情绪就是经验的沉淀物。与一般的浪漫主义表达不同的是,泉子往往赋予作为沉淀物的情绪以生成性的意义,他在《悲凉》中说:
        只有彻骨的悲凉能使两个不同的人成为同一个
        那么,是怎样的悲凉
        才使无数素不相识者成为了那同一个人
        如果我还没有成为一个父亲
        我就无法体会死神收紧他掐在一个年幼的孩子脖子上的手
        而她年轻的父母在松手的刹那时
        那全部的悲凉与沮丧
        他们的手指正从一个古代的塑像上脱落下来------
        无论这个故事来自于古代传说还是现实中的一个事件,泉子都已经在叙事中转化了它的教益。诗中的道德指向是明显的,只有彻底体验的“悲凉”情感“能使两个不同的人成为同一个”,“才使无数素不相识者成为了那同一个人”,有如孟子所说的“心之所同然”的理与义,而圣人的含义则是“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在诗人看来,人同此心的感受是道德情感的基础,也是能够消弭绝对的自我中心的一条途径。
        当你终于理解你的悲伤与喜悦
        都不仅仅作为你个人的情感,
        而是一种普遍的经验在这一刻向你敞开,
        那么,你将不再因你一个人的悲伤而悲, 
        你将不再因你一个人的喜悦而喜,
        而是有如电线在电流持续穿越中的颤栗与轰鸣,
        而你终于在一只翠鸟的舌尖上发明出,
        那为无数清晨的露珠所濡湿的,清脆的啼鸣(《当你因此而悲伤》)
        诗人比道德家更多出的部分在这首诗里有着清晰的论证:诗歌不仅止于抵达普遍的道德情感的认同,他还由此出发,抵达一个非我化的普遍表述力量与沟通的媒介,“有如电线在电流持续穿越中的颤栗与轰鸣”,甚至要“在一只翠鸟的舌尖上发明出”最终的“清脆的啼鸣”,成为一个喜悦的歌者。
        就这样,泉子对日常经验和日常生活世界的叙述穿越了道德的悲伤,企及“理”与“义”,并最终抵达美学的“喜悦”和语言的欢乐感。诗人的“悲伤与愤怒因这清晰的辨认而获得了力量”,因此,尽管他批评——“这堕落的、狗日的时代!”但他意识到诗人的职责不仅止于诅咒,也不仅止于描述这个世界,他说——
        如果悲伤与愤怒都不成为一次契机
        如果我们不能通过这些破碎而纷繁的枝叶
        来与大地深处的幽暗与寂静相遇(《如果悲伤与愤怒都不成为一次契机》)
        在泉子的道德情感世界里,悲伤与愤怒是促使人们转向一种真正的共同生活、构建一种真实的社会共同体的契机。不仅如此,悲伤与愤怒之情,还将穿过日常生活“这些破碎而纷繁的枝叶”与“大地深处的幽暗与寂静相遇”,也就是说,不能脱离最深最终的“幽暗与寂静”来理解我们现实事务中的“悲伤与愤怒”,并需要最终与它熔融在一起。
        在写给友人的《川上的绝望 致黄纪云》一首诗中泉子写道,“不是我执意在这个以疑惑编织的尘世中/ 发明出更多更新奇的疑问------”,而是要“从中发明出一个时代,一群人共同的羞耻”——
        你一次次自问
        你愿意成为一个时代那触目惊心的标识吗
        就像星光穿越了亿万年之后残留在夜空中的疤痕
        你想起了佛陀的无言
        你想起了孔夫子在川上的绝望
        诗人知道,发明或发掘“一群人共同的羞耻”,是生成一种新的社会伦理情感的基础,因此要执意激发人们知耻的道德心,但诗人也对成为人类历史夜空中的星光“残留在夜空中的疤痕”的命运有所疑惧,这是一种自我考量时的疑惧。
        
        3
            
        这一自审式的考量似乎悬置了道德主体的最终完成,然而无疑将深化作为一个诗人的意向。诗人常常在自言自语中把自身当作另一个对话者:
        灾难不再是一生一次的礼遇
        也不是一年一度的奖赏
        而是一杯被你频频放下又举起的下午茶
        你经常陷于一种没有悲伤,也不会愤怒的情绪中
        甚至没有茫然,而只是目瞪口呆(《永恒的星辰》)
        这一连茫然也没有,“只是目瞪口呆”的意象是这个时代里一个诗人或思想者的典型特征。尽管诗人声言没有伤悲和愤怒,无疑却是伤悲、茫然与愤怒的极端状况。有时他意识到“------或许,我们可以饮下更多的欢愉/ 如果不是一种被称为智慧的可憎之物最终打碎了我们手中紧握的杯子”。(《杯子》)泉子在他的诗歌中描述着他多重自我的画像。愤怒的,沉思的,甚至欢愉的。就像泉子在他的沉思录“诗与思”中所显现的,“自言自语”的过程中构成了语言与自我之间一种独具意味的关系。沉思的自我有时稍稍远离了事务,因为聚焦于自我意识而产生的疏远,但却逼近了内省的景象。内在的语言表达还额外允许话语像语义不明的气息或“一串串气泡”涌出嘴唇。就像《永恒的星辰》中接着写下的:
        一次次地
        你惊讶于一尾鱼在你的身体中
        获得的鳍,尾部那优雅的摆动
        以及它在你的嘴唇上发明出的一串串气泡
        它们在那幽暗的湖底碎裂成我们以为永恒的星辰
        泉子曾经写下过大量“诗与思”的札记,有时我们能够在他的诗篇中发现这样一种沉思,一种面对自身又朝向时代的陈述。而时代在泉子的笔下绝不是什么伟辞,实则是充满着微词的“尘世”而已。在诗人感觉到人们之间的友谊也可能成为个人私欲的“又一个隐秘出口”时,他感叹道“那是一种真实的谜障多么狰狞地显现呀”,他从容地谈起这些寓意曲折的想法:
        那是一些多么美好的意愿在现实的悬崖之上的崩陷与坍塌
        那是尘世必然的局限性通过我们各自的生命在说话
        你说,你的屁股坐在哪?
        你强烈的质疑使我意识到我并没有在你的一边
        但我的骄傲在于我同样不在我的一边
        甚至不在任何人与事的一边
        任何单独的人与事都将是短暂的
        而唯有诚信与真理作为万物得以持续的秘密
        我愿意站在真理的一边,你信吗?
        就像你所说的,我们将不会因一本书
        甚至是任何的奇迹而得以挽留
        而是各自的生命在时间长河中共同呈现了
        一个微小而接近于无的刻度
        是一群萤火虫用它们身体中的光相互照耀的
        一个被微风铭刻的夏夜(《它真的会成为一种友谊的见证吗》)
        在我们身边在我们周围,每日每时,有多少“尘世的必然局限性通过我们各自的生命中说话”?就像泉子在一首同名诗中所写到的:“真正的反对是在你对它的洞悉之后”。而在这首关于自我与他人关系的诗篇中诗人为自己在这个时代预留了一个意愿性的位置:我没有在你的一边,也没有在我的一边,他在对方的怀疑中说出了“真理”一词。但真理呈现的地方却是:生命之流中“一个微小而接近于无的刻度”,“是一群萤火虫用它们身体中的光相互照耀的/ 一个被微风铭刻的夏夜”。对泉子来说,这也是自我呈现出自身真实性的地方。诗人的这种心境让人想起曾点夏日午后与众童子沐浴而歌的时刻。
        此刻,泉子所说出的“真理”一词经得住嘲讽而不会被摧毁。在另一首诗中,他曾经表达过一件关于“真理”之争的往事:“当他再一次说出‘真理’二字时/ 他们都笑了/‘嗤嗤’的笑声如一个燃烧的火环/ 一个如此炽烈而眩目的,节日般狂欢的顶点 / 凝固成了多年之后依旧无法得以释然的羞辱”,但在“多年之后”——
        他说出了那一瞬间之中
        比生命更为漫长的孤独
        多年之后 ,那是坚固得多的另一个瞬间
        当他终于理解了
        他曾受到的冒犯与羞辱
        恰恰是他与真理之间的那永恒而巨大的鸿沟(《多年之后》)
        深刻的警醒是泉子诗歌的一个令人瞩目的特征。要经过多少年,要重温多少次冒犯与羞辱的时刻,一个人才能意识到自身与真理之间距离。诗与思从未像在泉子的诗歌中融合得如此自然而紧密。
        与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的日常经验形成了差异,与置身一个“堕落的、狗日的时代”的直接在场行为不同,沉思中的诗人时常会摆脱时代的喧嚣,恢复一个近乎“先验”的并具有传统属性的主体,在一个看起来依然具有当下性的时刻,社会与时代隐而不显,仅仅构成了自我的孤绝状态的参照系。
        很荣幸,我能得到时代的飓风特殊的眷顾与怜悯
        并得以在与世隔绝的幽暗中
        见证一个喧嚣的时代那至深处的寂静
        见证一个席卷并成功摧毁了整个星球的风暴之眼中
        一颗种子滑落向枯黄的草地时的孤绝(《孤绝》)
        然而如果没有飓风,没有时代的喧嚣,没有尘世必然的局限性,风暴眼中的孤绝就无法当作自我的在场来加以体验。自我的意义只能由活生生的在场来保证,在泉子这里,这是诗人仅仅通过直觉就能够加以把握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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