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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雁河

发布: 2013-3-14 19:26 | 作者: 陈河



        出事的前一天吴印国刚刚刚从城里回到村里,当晚吴印国知道白雨萍已经怀孕,高兴得一夜没睡着觉。
        中午过后,有七八个人突然出现在屋门口,其中还有两个粗壮的女人。白雨萍不知道他们是谁。在西雁三四个月了。她没认识几个西雁人,在她眼里西雁人都是一个模样的。他们走进门,东张西望,富有好奇心,然后就满满坐了一屋子。这是白雨萍在西雁第一次接待本村客人,特别紧张。她想起泡茶,却发现热水瓶里没有开水。她赶紧在灶里升火烧水。
        来者中有两人已有一把年纪,他们似乎有意识显示长辈的身份,以弥补他们与吴印国之间的血统差异。他们不停地说话,他们使用了最古老最纯正的本地土语,使得白雨萍无法听懂。但她发现客人的眼光不断朝她身上飘来。她早已领教过被集体目光咀嚼的滋味,而今天在他们的目光里她还感觉到另一种奇怪的东西。他们不是在看你的脸,是在刺探你身上某个部位。
        不久,他们河流一样滔滔不绝的话语变得干枯,艰涩,中间不断掺入干咳、清噪子,吴印国也从七歪八倒的坐姿里挺直了身体,象正被什么事激醒。
        从变得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她听懂了几个单词。他们提到了医生、医院、打胎。白雨萍纳闷这些人为什么到这里谈这件事。她紧张地坐在灶前,象个规矩的乡下女人往灶里添柴火,看着木柴在火中冒出白色泡沫和金色的树脂。她有点恶心,胃好象被一只柔软的手捏来捏去,并从子宫处涌起一阵颤粟。她又发觉他们眼睛飘过来了,紧紧盯住她的腹部。猛然间,一个极可怕的领悟如闪电一样出现:“他们在讨论我腹中的孩子,他们要我去打胎!他们怎么会知道我已怀孕?是磨坊那个老妪告的密?”
        现在事情已显而易见。白雨萍知道西雁的报复开始了,无论对男人或对女人,这种形式的报复都是太致命了。
        “六鸡伯 ,我看你们还是别在这里磨牙了。本来我倒想请你们吃一顿饭,可现在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吴印国不耐烦地嚷着。他好象没把他们当回事,甚至还不大清楚他们要干什么。他心里还在一遍又一遍激动地回味着白雨萍怀孕的事。
        “吴印国,咱们西雁一向乡风淳朴,端端正正,从来没有过伤风败俗的事。你可是做了大错事,竟然胡乱搞出个孩子来。”六鸡伯痛心疾首唠叨着。
        “是谁叫你们来的?是我爸?”吴印国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的注意力终于集中起来。
        “嘿嘿嘿。”村长六鸡伯干巴巴笑着,眼睛眯缝成一条线。“你知道就好,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来可以有政策的,现在要搞计划生育,你已经触了计划生育律条。”
        “我触了什么律条?”
        “什么律条?”六鸡伯翻了一阵白眼,想不出刚才还默记于心的那几个字。旁边另一个老者显然智商要高一些,连忙接上去说:“你这叫非法同居,未结婚先生育。”
        “好吧好吧,我不坏你们的规矩,明天我就去登记结婚,这下你们可以走了吧。”
        “明天归明天,眼下你分明是非法同居,未生育先结婚,不对,未结婚先生育。你得马上让她跟我们去镇医院,拖拉机已在山那边等着了。”
        “让你的老婆女儿坐拖拉机去吧,我看你不是脑子里灌了大粪就是发疯了。”
        “好小子,你竟然敢骂我。你不认我这个长辈,我也就不认你了。实话告诉你,你这浪荡子早在西雁臭透了。你别想再仗你爸的名,你爸早就不认你这孽子了。咱今天是来了人的。她要是不跟我们走,就抬着走。”
        作为事件的中心,白雨萍一直怀着剧烈的恐惧观望着事件的进程。她失望地看到吴印国没有制服对方的力量,他的“王子”地位已被废除。接下去争吵演化成扭打。是吴印国先动手的,一拳头打在对方的头上,对方哇一声哭起来。白雨萍当时惊慌得想夺路逃走,那两个一直未吱声的女人一个箭步擒住了她。她们实在是孔武有力,如拖小鸟一样将她往外拖。白雨萍绝望地想起了小镇上那间庙宇改成的医院,想起一个满脸胡茬一口大黄牙的男医生正对她举起铁钳。她挣扎着转过头,看见吴印国正被三四个人抱住。她大喊:“吴印国,快救救我!”随即她被拖到了屋外阳光强烈的山路上,她看到一辆拖拉机正突突响着停在小路边。
        倾刻间她听到屋内响起比她叫声更响的惨叫。随后有好几个人头破血流鼠窜出来,哭喊不迭逃跑了。吴印国尾随而出,手上脸上和身上血迹斑斑。他手里拿着一把大铁铲,直取挟持着白雨萍的那两个女人。在吴印国的铁铲落到她们头上之前,她们怪叫一声,放下白雨萍一溜烟就逃走了。
        此时夕阳血红地落进了豁口,斜照着泥雕木塑般站立的吴印国。他的身上蒙上了血污,他的脸色象大理石一样苍白冰冷,他的眼睛直往上翻,只看到眼白不见眼珠。他正经受着恐血症的痛苦,他马上要昏迷摔倒,但他坚持着站住了。这一刻的形象极深地镌刻在白雨萍里的记忆里,以至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她精神里树起一座纪念碑似的雕像。
        那一夜,一向宁静安祥的西雁山象一只被捅翻的蜂巢,远近有一阵愤怒的嗡嗡声回荡在山谷。白雨萍贴着窗口,看见山野里闪耀着许多许多火把,其中有一些火把如流星一样来回穿梭。这些火把在渐渐移动。汇成一条火的河流,浩浩荡荡向闪耀在半空的那颗暗红色星座涌去。
        十一 
        这一夜,吴印国将所有的蜡烛都点燃了,十几支烛光照得木板小屋象着火一样。烛光又点燃了他与白雨萍的情欲之火,他们赤身祼体,在火红的烛光中做爱。恐惧弥漫在四周,就象在一只即将沉浸的轮船上,或者在一座底层已在焚烧的楼顶上,在你确认无法改变毁灭的命运时候,便会想到最后行一件乐事,而很多人在能够找到性伙伴时一定会选择做爱。
        吴印国沉浮在一片金碧辉煌的光芒之中。当他深深进入白雨萍体内时,犹如滑过一条通往无忧世界的隧道。他轻而易举就找回失落已久的梦幻。他头戴槭树花冠,身上涂着雄黄,畅游在西雁河里,而西雁河水波在他身下有节奏地起伏,多情地挤压着他的身体。他快乐得浑身发抖,象一只白色的小鸟飞起来。他独自上升,嘴里衔一条松枝,钟声在天庭回响。在下面的大地上,西雁山脉如电光向远方闪烁,人们站在清彻的西雁河边,站在山顶的树林间向他挥手,向他喊话,声音在空中化为雾气。他喝醉了阳光,满脸霞光熠熠,心象水晶一样透亮。
        然而当他从欢乐的坐骑上下鞍之后,立即又跌落到现状的尘埃。他无法入睡,坐在床上,神经质地剥着手上脱层的皮。他的手被化合物蚀坏了,皮肤皲裂变质,象干咸鱼的鳞片。他扯去一片片死皮,扯得好几处渗出了鲜血,床上的皮屑已铺了一大片。他将死皮掸拢,堆积成一个小小的山。
        尽管情欲在女人身上有较长的回声,但毕竟在有限的时间之后照样会消逝得无影无踪。白雨萍就这么直挺挺躺在床上,看着时间在满屋红得令人心慌的烛光中缓缓流过。
        她想着:明天就要来临,明天为什么要来临?明天会怎样?她知觉到事物正处于剧烈变化时刻。她只是心惊胆战等待着变化的结局。她坐了起来,攀援在吴印国的肩上,与他共同经受长夜的折磨。
        “真不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事?”她自言自语念叨着。
        “明天实际上已经来临,现在已是早晨一点。”
        “你把他们打伤了,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我不知道。”
        “以前村里打伤了人怎么处置呢?”
        “以前村里从来没有打伤人的事。这里的人已失去打架的本领。”
        “那一定是你父亲教化的缘故。”
        “可父亲在我小时候常用藤条打抽我,因为我没照他的话去做。”
        “昨夜里有很多很多人打着火把往你父亲的屋子去。这件事最后看来还得你父亲来了结。”
        “你以为父亲会保护我们吗?”
        “难道他就不知道我怀的孩子是他后人吗?他为什么要掐断自己的血脉?吴印国,明天你还是去见见你父亲。你没理由再与他不和了。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父亲。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想见到父亲。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见他。我是去要求他宽恕吗?你说说,我现在真的已经失败了吗?”
        “你赢不了他,他永远比你强。”
        “你这么说真叫我难过,可现在我连难过的力气都没有了。”吴印国发出一声叹息。这忽有一阵沉重无比的疲倦飘伏在他身上。他的头脑里充满了黑雾,昏然睡去了。
        到他醒来时,发现屋子里红得可怕,太阳已高高升起,照进了窗棂。他看看表,是七点一刻。白雨萍还睡着,象猫一样缩着身体。他轻轻替她盖好被单,起了身。
        他是今天早晨村子里第一个出门的人。山谷里跳跃着金色耀眼的阳光。他迟迟艾艾向前走,阳光照花了他的眼。他看见从太阳光里进出五六个黑色斑点,箭一样向他射来,是一群乌鸦,哇哇叫着飞掠过头顶。“讨厌的鸟儿。”他自言自语。紧接着,他看见在不远处站着个村里的放牛娃。那放牛娃脸上有一种看见幽灵一样的惊慌失措表情,呆若木鸡站在路边让出道给吴印国过去。这件事使吴印国大为惊诧、沮丧。他伸手想摸摸那孩子的头表示一点亲热,那孩子却象空气一样从他手指间流走了。
        这个早晨一切的景物显得如此陌生、虚假。有一阵子他看到山上的树木一片片枯黄下去,变成一段段没有点燃的木炭。天空中布满飞鸟的尸体,死鱼肚皮朝天浮上水面,河水又粘又稠象麦乳精一样。后来他总算看见父亲那间用粗大原木垒成的屋子,景色才回归到正常状态。
        从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到圆木屋子距离,是他一生最后一段路程。这条小路长满狗尾巴草,开遍了洁白的野桅枝花。在草丛之间,有许多油葫芦、蚱蜢。这是他小时候常玩耍的地方。前面就是他的家。现在,他就回到家了。他的父亲在等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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