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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雁河

发布: 2013-3-14 19:26 | 作者: 陈河



        七 
        西雁的渡河节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民俗。在农历七月十六这一天,所有的西雁人将麜集河边。男人们在这一天可以纵情饮酒,然后身上涂满雄黄,举着一条柏树枝,排成方阵泅过大河。凡渡过河的人,在下一年里会得到所有人的尊敬。渡河节这一天,西雁河上先是会举行庄重而热烈的渡河仪式,然后过渡到一片狂欢。直到半夜河岸上还燃着一堆堆篝火火。在汉族诸多的民间风俗中,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节日,本地县志之类的地方史书上也没有确切的记载解释西雁渡河节的来源。民间口头上流传西雁村落的人古代是驻扎在中原河南的一支军队,隋唐时因战乱而迁移到了这里,因此我想渡河节应该和这段历史有关。我查阅了英国大学者詹姆斯.弗雷泽的民俗学经典《金枝》,在这部记载了人类大量原始巫术、禁忌、祭祀的浩淼卷帙中,我找不到一种与西雁渡河节相似的风俗,但我注意到了书中所述的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在罗马附近的内米湖畔丛林里有一座森林女神狄安娜神庙,旁边有一棵大树。无论白天黑夜,每时每刻,都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人影在树下徘徊。这是神庙的祭司,他手持利刀,时刻警觉地守着这棵树,深恐有人靠近它。因为其他任何一个逃奴只要能够折取这棵大树一棵树枝,就可以获得同这位祭司进行决斗的机会。这样的话他将面临两种结局:要么他被对手杀死,让胜者接任名声显赫而令人胆战心惊的祭司职务。要么他杀死对手,直到下一个更强大更狡诈的对手将他杀死。残酷的祭司交替制度与西雁河无关,可它顽固地进入我的意识,以至在写作时幽灵般的祭司会时常浮上心头。
        已是盛夏,山上树木葱茏高大,开花扬粉。热风中充满了成熟的香气,吴印国身上渐渐生起一种骚动烦躁,那是因为渡河节一天天临近了。他一早起来就努力干活,俯身一张巨大的黑牛皮上,从远处看,黑色的牛皮象他的投影似的。他虽然在干活,可心不在焉,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溪水在他身边哗哗淌过,水声听起十分锋利扎人。有些时候,他想像自己沉浸在西雁河水面,头上戴着槭树枝编成的花冠,如徊游鱼类回到深海一样舒畅。他追想他的祖先从十分遥远的地方迁涉过来的历程。他们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七月十六在长途迁徙中或者在一个血腥战役里过了一条非常险峻的河,完成了辉煌的业绩。因此往年当他头戴花冠,作为渡河方阵的领头人游过西雁河,全身的血液都会为祖先的光荣而燃烧。可他的祖先在完成光辉业绩后,为何不在辽阔的地带建立一个强大的帝国,而一头扎进了深山老林里?他一直为此感到难过和困惑。
        七月十六步步逼近。吴印国身上充满遗传基因的血液从最初的波动慢慢沸腾起来。直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通知他参加渡河,甚至没有一个人跟他提一句渡河的事,在西雁,一个成年的男人如果没有获得渡河资格,那么他实际上是被群体驱逐出去,成为一个孤人,一缕游魂。古代的许多部落,都是以这种方式处置他们认为不祥的人。
        吴印国无法相信他会被排除在渡河节之外,只要他人在西雁,他的优越感就不会丧失。因此在渡河节前一天,他决定去夺回自己无可争议的资格。
        村委会里挤满了人。他们在等着领到一条槲树枝,一份烧酒,一块雄黄,还有一点红糖,明天他们可以用它做一些甜饼。他们显得极其快活,踮着足尖张着嘴,看着六鸡伯在台阶上大声报着名字。每上去一人领东西,台下总会嘣出一句滑稽的话,弄得大伙骂骂咧咧开心不已。
        吴印国站在密密集集的人群后边,无法向前走。不久旁边有个人发现了他,便悄悄地闪开来,对着另一个人耳语。耳语在迅速传递。许多人都掉过头瞅着他。在台阶上分东西的六鸡伯发现刚才那种活跃的气氛消失了,便很吃惊地打量人群。他看到吴印国之后,脸上出现懊恼之色,把接下去要报的名字报得颠三倒四。呆在院子里的人在领到份额之后都没精打采走掉了。最后只剩下吴印国一个人,面对站在台阶上的六鸡伯 。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烧酒没有了,雄黄没有了,红糖也没有了。当然,你也不需要这些东西。”六鸡伯冲他嚷着。
        “是的,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吴印国说,
        “那你到底要什么?”
        我到底要什么呢?吴印国想。突然之间他对自己的目的怀疑起来。我为什么一定要参加渡河呢?和村里的人一起渡过西雁河真的很要紧吗?
        六鸡伯和颜悦色嘿嘿笑起来,眼珠子又深邃得象药丸子一样。他走下来,贴住吴印国耳朵说:
        “我知道你要什么,你想参加渡河是不是?你应该来渡河,你爸知道了会很高兴的。渡过河之后你就把牛皮卷起来,连同那娘们一起送回城去。我们西雁能做草纸纸蓬就够了,不要再做别的东西。那些外来的东西会把整个西雁都害死的。孩子,你爸吴双叔和我六鸡伯都老了,以后西雁就交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来吧,烧酒、雄黄、红糖我其实都给你留着了。还有这顶槭树花冠,是你爸亲手为你编的,快戴上吧。”
        吴印国象个稻草人一样呆呆站着,听凭六鸡伯将槭树花冠套在自己的脑壳上,槭树枝坚硬地硌着他前额,略微生疼,紧编在树枝间的野花发出沁人的香气。一朵野生白桅枝花垂落下来,象一只白色的小手,在他眼睛几厘米处甩来甩去。
        六鸡伯站在他对面,低声赞叹:“好极了,这样好极了。”
        吴印国象神魂附体一般戴着这顶花冠离开村委会。他走路的姿态变得十分僵硬。半路上,有几个孩子跟随着他,好奇地看着他头上美丽的花冠。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把花冠摘下来,扣在一个孩子头上,那孩子快活得满脸通红,兴高采烈口呼啸而去。吴印国目送着他们,脸上浮出古怪的微笑。   
        从现在开始,吴印国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了,他长时间面对着父亲的水瓮。水瓮里的水还是那样满盈盈,透着清凉的气息。三片树叶槲、械、柏愈发绿得苍翠。他盯住瓮口发呆,呼出的气息在水面激起微澜。一次又一次,瓮里的水域变得极期宽阔,波涛汹涌。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瓮里回响:下来吧,儿子。
        白雨萍伫立水流湍急的西雁河边,眼见花瓣落叶顺流而下,想起了时间的飞逝。在山里,她已不知不觉地渡过了几十个白昼和黑夜。她的泪水洒落在西雁河,顺着水流奔波不息流向大海,一路诉说她的忧伤和寂寞。终于有一天,她的放浪无羁的女友们在贯穿城市的海港里读到她的倾诉。她们想起了她,从叶文桂那里打听到了她的下落,她们乘一叶小舟顺流而上,寻找失意飘零的姐妹。
        一切和白雨萍初入西雁一样,她们先是在细叶枫林中驻足,然后在野舟自横的古渡口牵着竹索过了河。当时白雨萍正和吴印国一起在山涧中漂皮。她的肤色已被山间的日光和风染成棕黑,她的形象已掺进村妇的模样。再过一些日子,她可能就会戴上竹笠赤脚走路了。猛可里,她看见山涧之上的小路上走过来三个花枝招展的城市女人。她们描眉搽脂,云髻高挽,金银饰叮当作响。她们身后跟着一大群山里的孩子,嘴里咂着她们分送的奶糖。白雨萍和她们尖叫着抱成一团,先是笑个不停,后来又哭个不休。
        白雨萍的朋友进入木屋,顿时蓬荜生辉。她们身上沾满旅途的尘土,吴印国忙挑了一担水进屋,让她们洗涤。她们关起门,脱去衣物,用瓜瓢舀来山泉之水洗濯满身汗污的身体。她们的肉体白晰、丰满,散发出浓烈的乳香。白雨萍将水淋在她们肩膀上,看着水波洒在如膏如玉的肉体上溅成一颗颗珍珠似的水滴。在城市之夜,这些美丽的躯体裹着薄若蝉翼的夜礼服,祼露出光洁的双肩,迎着夜总会的彩灯旋舞,耀动。而她自己的身体却在这山沟里枯萎、衰败。她们给白雨萍捎来好多东西,花哨的内衣,名牌化妆品(这些东西此时此地于她何用?),还有有趣的消息。她们三人中间的一个最近傍上了一个有钱的屠夫,一个被一老华侨相中,不久就要出国,还有一个依然是孤独开放的花,她们说白雨萍最浪漫,就象叶塞尼亚,在青山翠谷里做起了行云流水一样的仙女。
        她们说西雁的风景美丽得象做梦一样。这里的泉水能使她们忘掉一切烦恼,只是堆积在木屋内的皮革让她们臭得恶心。她们急于要到外边的风景中去,最想在西雁河里戏水游泳。白雨萍顿时就心神不宁,因为她也知道西雁人要在今天渡过西雁河。她知道今天西雁河上会聚集全村人物,或许吴印国的父亲吴双叔也会出现。一想到那场面她就心惊胆战。吴印国一直站在屋外,神情恍惚远望着西雁河。白雨萍走出屋把这事告诉他时,他的脸刷一下白了。她问他该怎么办才好?但这忽白雨萍的朋友已穿戴完毕,泳装外边套着T恤,兴高采烈嚷着跑出来。
        沿着山涧而下,听得大河渡口那边人声喧哗,锣鼓钹唢呐笙笛齐鸣,白雨萍的朋友闻声更加兴致勃勃。白雨萍知道已经无法阻止她们,但她想尽力避开人群。她带她们抄小路绕过渡口,来到大河上游处一个凸出于河床的沙洲。沙洲上开遍野水仙、菖蒲花,稍后处是墨绿色的滩林。水波轻轻拍打沙岸,阳光在河面上折成金色。这里与渡口相隔有一百余米。渡口那边人头攒动,鼓乐喧天。有一大群身上涂着金色雄黄的男人已涉入水中,举着一条条槭树枝向对岸游来。河岸上黑压压的人群爆发出快活的喝采,可渡河者滑稽的狗爬式泳姿却逗得白雨萍的朋友大笑不已。
        白雨萍的朋友一边笑得浑身颤抖,一边脱去T恤,她们的新潮泳装只遮住身体很小部位。白得刺眼的肩膀、后背、大腿都暴露在阳光之下。她们跳进水中,但个个不敢向深水里游,只站在肚脐深的水里相互拔着水花,或手臂作游泳状,脚踩着水下的沙地行走,城里爱好游泳的女人大多也就是这种水平。白雨萍这时可无心取笑,只忐忑不安张望渡口,希望对面的人们不要往这边看,更希望如果吴双叔也在人群中的话他的昏花老眼看不见这边的情景。渡口那边的鼓乐声喧哗声还在继续,但正在明显减弱,接着又突然静顿下来。一时间西雁河上静得出奇了,只有白雨萍的朋友还在碧波中咯咯笑个不停。白雨萍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她看见渡口上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开始往靠近她们的对岸挪移。移动的速度在慢慢加快,变成争先恐后的奔跑,他们跑得气喘嘘嘘,最后齐压压停在沙洲对岸,鸦雀无声,瞠目结舌看着水中三个半祼的女人。白雨萍头皮发麻,看见本来充满狂欢气氛的渡口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竹椅上一动不动坐着个戴草帽的老人。虽然隔着那么远距离看不清老人的面容,他凝然不动独坐河床的形象却使白雨萍感到一种无可撼动的威严和和力量。她知道:这是吴双叔,吴印国之父,她的眼中渗出了泪滴,橙黄的阳光照得她浑身发冷。
        白雨萍的朋友由于引来了大群的观众而更加兴奋,表演欲大增,泡在水里不愿起来。白雨萍心里充满悲伤,极其不安凝视远处独坐河床的吴双叔。她这时不是害怕灾难降临,只是为自己造成了他孤独地坐在水边的景象感到难过之极。她无法看清他的脸容,无法缩短与他之间的距离,但他的形象已进入她的心中,扩展到全身。她似乎听到从河床那边传来他苍老而低沉的问话:
        “你是谁?为什么要来败坏西雁河的渡河节?为什么要诱惑我的儿子?”
        白雨萍四肢冰凉,呼吸急促。西雁河的水,岸上的人和景物、天空、太阳都旋转起来,越旋越快,象搅起一团黑色的罡风。她啜泣着:
        “老爹,我只不过是个命运不好的孩子,象一片树叶被风吹到这里。我不是存心要这样做的。我爱西雁,爱你的儿子,也深深爱你……”
        真的。她爱吴双叔。他是她梦中的神。她在灵魂深处爱他甚于爱他的儿子。在她祈求他宽恕的时刻眼前便浮现出记载他光荣过去的红山谷。她看见了他裹着金色的阳光健壮而温柔地奔跑在青青的山涧。他身上有水波的图形、树叶的投影、长蛇的花纹。他的脚尖踏过布满青苔的卵石和卵石之间的水仙花,溅起了银色水沫。他站在她跟前。他说:
        “你是谁?为什么要来沾污西雁河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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