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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雁河

发布: 2013-3-14 19:26 | 作者: 陈河



        八
        吴印国在渡河节之后翻过大山离开了西雁,走向三百里外的城市。
        他走出城市的车站,毒日当空,干热的气浪卷起尘沙扑面而来。新修的马路宽广笔直。中间有红白相间的栏杆将快车道、自行车道隔离开来。远处有一辆酒水车飞驶而来。马路上过往的人头上戴着太阳帽、墨镜,个个象强盗一样行色匆匆。正午时的城市表面沉闷平静,无数声波象爆裂的气泡撞击在一起,相互抵消淹没,形成一个噪音沼泽。吴印国抹着汗,大步走着。突然有一声沉重而发闷的撞击声使他侧转头。他看到一个骑车带孩子的妇女被刚才那辆洒水车撞得抛了起来,那孩子正落在两轮之间。他看到汽车的发动机底部擦过了男孩的肩膀,带着孩子在滚动。车子已处于制动缓冲状态,孩子滚到了后轮,轮胎一侧压到孩子胸脯,才完全静止下来。这时吴印国看到孩子还活着,脸上还有异常活跃的哭喊表情。他揪心地站在那里,看着轮下的孩子,他无法听见那男孩的哭声,一切象是一声无声电影。他又看见在轮胎的外一侧,倒着那个头发蓬乱的母亲,一滩血正慢慢变得大起来。他的视线很快被围观的人群挡住了,有个留着小胡子的交通警察不慌不忙进入了现场。交通堵塞了,一辆辆汽车引擎嗒嗒声犹如脉搏,在马路上无规则跳动。太阳变得分外炎热,空气中充满血腥。刚才还很寂寥的马路倾刻站满了人,好象他们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吴印国忽然感到恐怖万分,生怕车轮下的孩子已经死掉了。他赶紧从越来越多的人群中挤出来,慌慌张张向前走。
        他走到叶文桂家,在一个狭长的房间里看到几十个赤膊的雇工,这里是一条没有机械设备的手工流水线,各种鞋料从这头流进,经过几十双手,那头出来就是一双双皮鞋。在房间靠墙的两侧,排列着供这些雇工栖身的三层格子铺。由于通风不良,房间里充斥着恶浊的汗臭味,其中包括吴印国自己身上的汗臭。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对他说:“喂,这儿人已经够了,不需要工人了。”那些埋头做鞋的雇工眼睛盯住这个抢饭碗的人。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象身上粘满蚂蟥。
        后来他总算见到了叶文桂。叶文桂见他脸色发青,问他是不是中暑了?
        他说自己头疼欲裂,脑袋里好象有只蟋蟀在鸣叫,声音象水银灯一样亮。叶文桂说:喝点外国的威士忌酒吧,蟋蟀就会死去的。
        吴印国慢慢喝着酒,他害怕叶文桂会问起白雨萍的事,这样他会十分宭迫,奇怪的是叶文桂根本没提起白雨萍。
        “那笔牛皮加工费我已给你留着了。西雁真是个好地方,做出来的皮又香又软,光亮无比。拿去,这是八千元,你数一下。”
        “不用数了。”吴印国没碰那四捆钱,还尽量不使自己的眼睛往那边看。但他这忽最大的愿望就是拿起钱马上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数一数。
        “这么多钱你准备怎么花呢?”叶文桂问。
        “不知道。”他回答。
        “我来教你几种用钱的方法吧,第一种你到华侨大饭店开一间套房,在顶楼的酒吧进晚餐,叫一个陪酒女郎,喝上几杯外国酒,再点上几支歌。几千元很方便就能花掉,可你能换回一生从来没有过的花钱如水美妙感觉,值得。再一种方法是把钱放在我这里生息,月利2分。一个月就是160元,等于一个高级干部的工资。从中你可以懂得,拥有了资本就可以不劳而获。最后一种方法你拿这笔钱去买一台削均机,再雇几个工人,在西雁办一个工场。这是最好的办法。这样,你的财富会滚雪球一样增长,你会成为西雁最重要的人,你会超过你的父亲。”
        “不!我不会超过我父亲,也不想这样。我还知道我父亲不会支持我,他对我很不满意。”
        “为什么呢?”
        “我想是因为我把做牛皮的事带进了西雁河。”吴印国说。
        “你们西雁不是本来就有做草纸纸蓬的产业吗?多一个做牛皮有什么不同?”
        “那不一样的。做草纸纸蓬是一直存在的,而且是共同所有,那一点收入是平均分配给大家,让村民不至于挨饿。即使这样,我知道西雁的人还是担惊受怕,生恐政府部门有一天会禁止他们做草纸纸蓬。而做牛皮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们那里的人真是榆木脑袋,都什么时候了,还怕这些事情。”
        这天他们的讨论结果是吴印国被叶文桂鼓动了起来,决定用第一笔加工费去添置机器设备。叶文桂还帮他垫付部分资金,并答应派八个熟练的工人去他那里干活。两个月后,西雁河上第一家皮革工场出现了。
        与西雁村里世世代代使用山溪水轮车动力的草纸纸蓬作坊不同,吴印国的工场使用了电力。这里并没有电力供应,是工场里自己开动了一部柴油发电机,发出的电可以驱动削均机、磨皮机和照明。那发电机的声音轰轰隆隆地发着巨响,整个西雁山都能听得到。村里的人被这个声音惊动了,都跑来观看。他们触目惊心看到:一台台哐当作响的机器张开黑色大口吞噬着送上去的牛皮。有一台炼牛胶的炉子的烟囱冒着滚滚黑烟。随着一阵嘎吱嘎吱的金属响声,一大叠湿漉漉的皮张被葫芦吊车悬过空中。在一团团的蒸汽和火光中有许多个光着上身,头发粘结成块的外地工人,他们布满血丝的红眼睛盯着围观的西雁人。在一个巨大的药水池里,正有粘稠棕黑色废液顺着一条临时渠沟里流淌而出,倾泻入西雁河。在工场外的河床上布满了高度腐烂的下脚皮料,一阵阵恶臭笼罩在山谷里。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让全村人坐立不安了。他们做的草纸纸蓬颜色不像过去那样的是纯净的金黄色,而是变成了焦黄色。也不像原来那样透着稻草、竹子和阳光的香气,而是散发着一股令人难受的气味。他们惊呆了,不知是什么回事。然而他们还是明白了这是在上游的吴印国的工场里排出的脏水造成的结果。于是,西雁村像是炸了营似的,人心慌慌。
        九
        西雁山的夜降临了,白雨萍靠在敞开的木窗前,纹丝不动。这一个夜,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只有强大的气流在冥冥之中涌动。
        但是在半天空的位置,还亮着一颗暗红色的星。它的高度和亮度有点蹊跷,不象一颗真的星辰,那是吴双叔的灯光,彻底不熄浮悬在西雁山上。
        最近的日子,白雨萍一直处于丧魂落魄状态。她的精神在西雁河边被独坐河床的老人形象击溃了。此后几天里,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发现自己自己怀孕了,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吴印国扩大了工场,经常要到城市里去。现在,只有她独身一人守着这所空房,面对半空中那盏暗红色的灯光。
        这些天,白雨萍感觉到西雁山已产生一种神秘的漩涡,正要把她卷吸进去,她好几次想要离开这里回到城市,把自己摆脱出来,然而她却无力行动,只入迷地注视着漩涡的中心,甘愿冒被卷进去的危险。她望着半空中吴双叔的灯光,其情形恰似处于漩涡边缘的水手仰望悬崖之上的灯塔。
        夜长得令人难以忍受。在她后来似睡非睡的梦境中,梦见自己仰躺在手术台上,头顶上有一只耀目的放射性灯光正穿刺她的身体。但她腹中也有一团熊熊烧灼的火球支持着她。她惊喜地想到,这是她刚怀上的生命,象神话里的哪吒一样生气勃勃,抗衡头顶上那只令她痛苦的灯。
        所以在第二天清晨,她显得疲惫憔悴。她走出室外,周身打着哆嗦。太阳显得黑了,树木窃窃私语,西雁山一下子苍老下来,她站在晨风中,神情惘然。她好几次神经质地猛转过身,好象背后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接近她。
        后来她就沿溪涧向红山谷方向走起来,她所走的路线说明她还被那个梦幻笼罩着。她走得专心致志,忽视了坐落在溪流边的草纸工场和小桥边的磨坊,但磨坊却拦住了她。里边的老妪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叫着:“小姐,小姐,你的脸色苍白,你要去什么地方?”
        白雨萍上次见到过老妪,所以略有亲近感,于是攀上了磨坊。
        “小姐,你的脸色这样白,什么东西把你吓成这样?”
        “真的没什么,老婆婆。”
        “不,你象是大祸临头了。”老妪一声怪叫,连她自己也被这声音惊得缩成一团。“让我看看你。喔,原来你是怀上孩子了。”
        白雨萍忽然产生一种想法,或许怀上孩子能驱除不祥之兆。这时她从磨坊的窗口又看见了山崖上的小屋。因阳光照射,木屋呈现出金碧辉煌的形态,看起来更象舞台上硬纸板做的布景。
        “小姐,你生下孩子让我养吧,我养过很多孩子。”
        “阿婆,你瞎说什么,我并没有怀上孩子。” 白雨萍说,顿起了一点戒心。
        “我来养吧,我会替他祛除灾祸的。”老妪嗫嚅着。这些谵语式的话说得白雨萍心中阵阵发毛,就这时她听到屋内有几声婴儿的啼哭,她惊恐地问:
        “这是什么声音?”
        “小姐,你要是听我的话,我就会告诉你。”老妪脸露喜色。“来吧,我就把它拿出来。”老妪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瓦缸,从里面抓出一条黑乎乎的物事:头大,尾尖,有四只脚。这东西在她手中扭来扭去,哇哇地呜咽,声音极象婴儿啼哭。
        “这是西雁河的娃娃鱼,我老得抓不到鱼了,但我还能抓住它。来,我们吃了它怎么样?”
        老妪将娃娃鱼猛摔在地主,这东西蹦了几下,全身抽搐,口吐血沫。老妪就这样蹲下来,摁住娃娃鱼,拿刀在缸口蹭了几下,割开了它的肚子。五脏六腑翻了出来,热烘烘冒着腥气。鲜血沾满老妪鸡爪似的手。老妪回转头,兴奋地看着白雨萍:
        “怎么样,我们吃了它。你害怕了?”
        白雨萍两眼发直瞪着地上被开膛割肚的娃娃鱼,差点要呕吐出来。她慌慌张张离开磨坊,往原路跑回去。她再也没勇气往红山谷走了。
        十
        现在,吴印国的工场越来越红火了,整天机声隆隆,臭气冲天。工场里鞣制出来的皮张都摊晒在河滩上,使得整个河道似乎都成了他的地盘。
        相比之下,六鸡伯等人却整天愁眉苦脸了。草纸的颜色越来越黑,气味也越来越浓。最近做出来的草纸走得慢了,以前草纸一做出来,批发草纸的人马上会来运走,而现在他们的木棚里堆满了成品却没人要。
        六鸡伯找吴印国论过理,指出他的工场把西雁河水搞脏了,使得草纸纸蓬都卖不出来。但是吴印国却说草纸纸蓬卖不出来不是他的原因。现在城里人开始使用了一种卷成筒的雪花牌卫生纸,那种纸擦起屁眼来舒服得像棉花一样,而妇女来月经时也不用月经带加黄草纸了,而是用一种贴在内裤衩上的卫生巾。吴印国并不是睁眼说瞎话,他的确是拿出一筒雪花牌白卫生纸和女人用的护舒宝卫生巾做证明,这些都是白雨萍从城里带来的个人用品。
        六鸡叔碰了一鼻子灰,却没有说服吴印国。他曾和村里几个人商量带领全村的人去捣毁吴印国的工场。可是人家都知道他的工场里有好几个江西来的工人,听说江西人打架特别厉害,所以村里人都不愿意去碰这个钉子。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吴印国是吴双叔的儿子,管教吴印国不是村里人的事,只有吴双叔出面才对。但是吴双叔最近以来却很奇怪地一直留在木屋里,对于西雁河近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态没有一点反应。六鸡伯他们只有焦急地等待着。他们能感觉到吴双叔不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他越是没有动静,却越会让人感到一件大事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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