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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雁河

发布: 2013-3-14 19:26 | 作者: 陈河



        六
        那天吴印国在渡口水边远远看见白雨萍在一片水雾中徐徐呈现时,觉得她就是从凤凰香烟幻觉中走出的姑娘。然而她并没带来爱情和希望。夜里,听着里间的木板床发出有节奏的摇晃震动时,吴印国觉得自己一次次要昏死过去。后来,这种折磨变了个形式。他在深夜里听到他们低声而激烈地吵架。他们连续吵了好几天。清晨白雨萍从屋里出来时,吴印国发现她的脸色灰青眼睛红肿。他第一次在渡口上见到她时那动人的美丽已消失殆尽。这一天,他正在切削皮角,突然产生一个欲望:想用锋利的割刀割断站在旁边的叶文桂的喉咙。
        这一个疯狂的念头使吴印国大吃一惊,以至他心虚地掉头看了看叶文桂。叶文桂站在一棵榆树下,身上斑斑驳驳洒着从树叶间透进的阳光。他穿着雪白的衬衫、咖啡色长裤,头发和皮革一样乌黑发亮。“你怎么了?”悠闲着的叶文桂显然受到打扰,有点吃惊地问。
        “没什么。”吴印国低下头,狠狠在牛皮上割了一刀,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对叶文桂竟是如此仇恨。
        “吴印国,我想我们该回去了。明天我得去找一条舴艋船,把做好的皮运回去。”
        “你们就要走?能不能再呆几天?”
        “不,我们已呆了十来天了。说真的,呆在这地方可真不习惯。也真难为你了,在这里呆了二十多年。以后还得呆下去。”
        吴印国慢慢转过身,拿着锋利割刀的手软绵绵垂下 来,身上的力气和仇恨一下子都流走了。他感到孤独无比。往后,他将独自一人对付腥臭僵硬的牛皮,对付西雁山沉重的敌意。
        这天午后,阳光和风在西雁山林中跳跃。吴印国坐在屋里,面对父亲那个瓮出神。他在陶瓮粗糙的表面发现了一组鱼和水纹图案。这些极简练的几何线条在土红色的背景上隐隐约约呈现,三条鱼都显出惊愕的神情。就在此时,他看到里间的小门开启了,白雨萍徐徐走进屋里,她身上浓烈的气味充满了小屋,缠绕着吴印国,与他意识中的凤凰香烟气味混杂一起。吴印国的心砰砰狂跳起来。与他几尺之遥,白雨萍只穿件薄薄的睡衣。在她向前运动时,丰硕的乳房带动睡衣的布纹象水一样波动。她明确无疑走向吴印国,眼睛迷离而明亮。由于此时叶文桂出门找舴艋船去了,一切的意味便显得十分明了。
        “你马上要走了,要我帮助你收拾行装吗?” 吴印国语无伦次,只想往退。
        白雨萍慢慢摇摇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走到吴印国身边,面对他苍白惊慌的脸,不花任何多余动作,直接把红唇压在他嘴上,随后抓住他一只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她身上的衣服滑落到地上。
        第二天,一条舴艋舟被船工用纤绳牵到了河边。吴印国做梦也没想到,叶文桂竟然独自一人走了。白雨萍留在了西雁,留在他的木板小屋。
        “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吴印国问白雨萍。
        “我好像很累很累,再也不想走来走去了。” 白雨萍神情黯然,呆呆看着西雁山的夕阳。
        白雨萍的家在云南和缅甸交界的一个小镇上,还在很小时她的父母就离异了,各自又组成新的家庭,生了一大帮儿女。她一直跟外婆过日子,后来外婆去世了,她成了一朵城市的浮萍。她会唱歌跳舞,她在W城的地下夜总会上和叶文桂认识,做了他的情人,梦想着会有个好的将来,可她实在想不到这回叶文桂带她到西雁是为了摊牌分手。她激烈地跟他争吵,后来明白即使自己象泼妇骂街也不能他动心。她被一种强烈的报复心理驱使着,想找到一种最伤害他自尊心的方式。她选择了留在西雁与他的战友睡觉,不再和他一起回W城。叶文桂知道这事后先是脸色苍白,然后苦笑着耸耸肩,第二天还是走了。
        现在,白雨萍已不是一个风景地的游览客,而成了西雁山期限不定的囚徒。那些曾经令她惊喜陶醉的风景变得荒凉死寂。那一天她又一次来到红山谷,山谷里冷风阵阵,阴森无比。她想到从此自己就要从繁华的城市消声匿迹,山间粗劣的饮食和原始的起居条件会把她变成一个丑陋的乡下黄脸婆,禁不住失声大哭。
        那些日子唯一能使她感到安慰的是吴印国。自从叶文桂离开西雁,她发现吴印国身上仿佛注入一股神奇的魔力,终日疯狂地干活。在西雁河硝制皮革,除了使用一些化工原料,其制作工艺类同远古原人制作兽皮。吴印国的手长期浸泡在药池染缸里,皮肤皲裂,指甲脱落,胳膊以下部位被染成怕人的褐色。每天早晨当白雨萍睡眼惺松头发蓬乱走出屋子时,总看见他已在山溪中,漂洗前日熟过的皮张,卵石滩上铺满他漂好的皮。他发现了她总是不好意思笑笑说,起来了, 早饭热锅里。而白雨萍就会很愉快很满足。吴印国对白雨萍说过,她能留在这里他很高兴,只是担心这穷山恶水会使她受到摧残。他有一次还问到你究竟会在这里留多少时间?白雨萍有点卖弄风情似地挑起眉毛说:呆到你厌恶我时为止。事实上,在后来有限的日子里他们并没有互相厌恶。那段日子过得充满关心和温情。白雨萍开始受到吴印国劳动热情的感染,逐步改变了以前的懒散。她学会了打扫屋子,洗衣服,做饭。当她和吴印国坐下来吃饭时,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可以栖身的家。
        她与吴印国频繁地做爱,以此消磨西雁没有电力的漫长的黑夜,以肉体的快感抵御内心的虚无。那个午后他们第一次做爱白雨萍十分感动发现他还是个男孩,全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是在她的指导下才完成他的第一次交欢大典。他不是一个强劲有力的男人,总是显得紧张不安,甚至可以说怀有某种恐惧。这恐惧决不是男人面对一具丰满的女人身体生发的紧张,而是来自内心某个黑暗角落,仿佛那里有一双眼睛正盯住他看。当这种恐惧传染到白雨萍身上,一切便索然无味了。
        某天夜里白雨萍在做爱之后做了一个极为可怕的梦,梦见自己与一具腐尸睡在一起,半夜里她突然十分清醒地醒过来,真切地目击了木窗上方没有遮窗板的气窗上有一对绿色的眼睛,正凝视她的身体。她惊骇地叫起来。绿眼睛不见了,随之有一阵扑腾腾的振翅声。吴印国惊醒起床,打着手电筒外出察看。他说没什么,只是窗下有几条猫头鹰的羽毛。
        天终于在窗楼外亮起,曙光射进了木屋,驱走了夜间恼人的梦呓和不祥之感。但他们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疲惫不堪。吴印国对白雨萍说:今天不干活了,他要带她到镇上玩玩,那里正在放一部刚拍出来的电影《神秘的大佛》。
        他们翻过了大山,那里有一条简易公路。他们搭乘一辆手扶拖拉机。拖拉机车斗里站了二十多人,插蜡烛似紧挤着。白雨萍第一次与山里的老乡挨得这样近,闻到了他们身上浓重的气味。他们眼神迟滞,眼角有眼屎,脸上无光泽,布满皱纹。他们的牙齿都害着病发着炎,张着大嘴把气直接喷到你脸上,直直看着你。你无论把脸转向那个位置,都无法避开他们好奇的眼睛和热情洋溢的嘴。一路上他们绷着脸不说话,但你能感觉到这些沉默严肃的老乡心里在想同一件事。他们之间只须一个眼神,努动一下嘴巴便可以传达他们的敌意和轻蔑。拖拉机摇来摇去,车斗象筛子一样摆动要将所装的东西搅和在一起。吴印国的父老乡亲们壮实的身体猛烈而快意地冲撞着她的身体。假如这种冲撞能抵消他们部分敌意的话,她倒是心甘情愿承受,在此时此刻,她不知为什么感到自己是那样卑微。拖拉机直爬到山顶,时而在云雾里,时而又见青天。当车子下山时,拖拉机手那种玩命狂欢似的快速溜坡方式终于使老乡们快活地笑出声来。她被巅得五脏六腑都翻了底,攀着栏杆呕吐不停。眼见底下万丈深渊,她只觉头皮发麻。
        电影院实际是一间简陋的大瓦房。房内灯光熄灭时,可以看得见屋顶瓦片间透进日光。瓦房内人声嘈杂,烟雾腾腾,不断爆发出尖锐的叫喊。放映机是一部16毫米老式机。机子换片时,银幕后边露着不少观众的脚,因为有的人没有位置就挤到银幕后面看了。白雨萍在城里早已看过这电影,觉得没什么意思。吴印国是第一次看,头颈伸得长长的,眼睛闪着溜溜转的亮光,一根接一根吸着烟。这使她清醒地想起他到底是个山里人。
        看完电影他们行走在小镇唯一的街路上。这里是畲族聚居的地方,很多人在街上从容不迫走过来走过去。他们背着背篓,头上戴着毡帽或缠着灰白色的布条。他们在这里卖货买货,大多以实物交换。这街上有一间杂货供销社,有一家门面象庙宇的医院,几间无遮无拦的茅坑。几个拖着裤子的人坐在茅坑的竹杠上,叼着烟筒,涨红了脸盯住行人,还忘不了跟熟人打抬呼。吴印国带白雨萍走进一个很有趣的“自选商场”。在一个竹棚里,挂着一些青菜、笋干、鸡蛋之类的山货,每样东西下边有个小竹筒,上面写着价格。吴印国说你要什么只管拿,再按竹筒上标价将钱放在竹筒里,到下午每样东西的主人会到竹筒取钱的。白雨萍拿了一小篓鸡蛋。标价八毛。她没零钱,就往竹筒里丢了一元钱。她从来没有这样愉快地买下一样东西。提着鸡蛋,吴印国带她走进一家饭馆。这里有羊肉汤,气味很浓很膻。就这时白雨萍看见很久没见过的穿白色警服戴大盖帽的警察,这使她蓦然想念久违了的城市生活。她有些激动地看着这位警察。他坐在她斜对面的那张桌子,桌上有一大碗黄酒,碗边有个缺口,边上有一盘羊肉。他发现有个漂亮女人盯住他看,就开心地咧开一嘴大黄牙。他脸上的表情和白雨萍在拖拉机上见到的老乡没什么两样。她顿感失望异常。
        吴印国说他会改变西雁,成为新的领头人。他已喝了一大碗酒,第一次显得这样兴致勃勃。他说这一切都是血统决定的。他说父亲是个真正的革命者。按他的资历完全是可以到外边做大官的,可他却一直居住在西雁,保持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父亲一生没走出西雁,没认识几个字,却天生有一种大人物的辨别善恶是非能力。他说自己在部队经常能见到军一级的老头子,总觉得那些老头子与父亲在很多方面十分相似。但现在父亲老了,不能再领导西雁人向前了。他说自己要干一番与父亲不同的事业,要改变西雁山落后贫穷面貌。而眼下,他先得挣到钱,这样才有能力改变西雁。在这一点上,他与父亲正好相反。他说西雁山实在太寂寞了。退伍一年多了,他一点劲也提不起来,可现在,他可要大干一场,只要有了钱,他就能改变一切。
        “你能改变什么呢?”白雨萍不解地说。或许她内心深处压根就不希望郁郁葱葱的西雁被人改变。她提醒吴印国,他无法改变西雁,而居住在西雁的人们好象已作好准备,等待某一个时机给他一个迎头痛击。白雨萍还说,你的父亲为什么总象个神一样隐而不露?你想改变西雁为什么不去向他求教,或许他会给你指出一条路。吴印国在兴奋之中忽然沮丧下来,好象被人捅了一刀。他呆了半晌,迟迟艾艾说自己退伍回来之后所做的事好象都违背了父亲的意志。父亲越是衰老越是阴郁沉闷,他不可能得到父亲的帮助支持。他已经预感到:在他与父亲之间,可能会发生一件十分严重的事。白雨萍说你就不能想个办法避开这件严重的事?吴印国沉下头,发了好一阵楞。当他重新抬头时,脸上毫无血色。他说:看来一切在劫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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