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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3-3-07 19:25 | 作者: 宋唯唯



        陈丁做了半辈子副处,过了四十五,晋升一级的愿望落空后,便想着告老还乡。他对宋五感叹了一番叶落归根,倦鸟还巢的话,宋五嘿嘿一笑,一挥手:好办!我批给你一块地。叶落归根是正经道理!人到了哪,也舍不下那块土,再说了,回家后还有我呢。
        陈丁便乘着那股倦意,办了提前退休,离开城市回了村子,盖起了自己的房子。宋五给陈丁批的地很好,面朝公路,毗邻一片大湖。绕过飞灰的马路和鳞次栉比的前街,门后依然是平坦延伸的大平原。远方的烟村,蜿蜒的长河,是百年千年的田园。
        陈丁在湖面起了阁楼,一楼的四壁镶嵌大玻璃,水光涛声,不卷帘也入眼。他安置下心爱的兰花,又种了些绿萝、滴水观音、美人蕉一类的阔叶花木,二楼住人,楼顶则是晒台,砌了个玻璃花房,养殖些热带花卉。孩子已经远走高飞了,老婆对这个地方很满意,陈乙打算在这花木葳蕤里,读几卷书,渐渐老去。
        隔壁是宋五的宅基地,他们会比檐而居,同一口池塘里相濡以沫,谁说仇人的后代不能干戈化玉帛?他们要在村子里现身说法,以德行传佳话于后世。清明时节,陈丁去给陈乙以及比陈乙更远的先人们上坟,也在宋三的新坟头扔了一串纸钱。
        宋五和女裁缝一家还住在老宅子里,这块宅基地上,偌大的荒田上青草茂盛,只砌了些牲口圈,养猪,放牛,养鸡和鹅。冷天还好,天一热起来,阵阵臭气蒸腾而出,熏入口鼻。陈丁和兰花一样喜好雅洁,身临其境自然叫苦不迭。然而,能说什么呢?宋五给他批的宅基地又宽敞又便宜,比时价便宜了一半都不止,几乎是白送的。且,乡下人养鸡喂猪惯了的,家家户户都有。如今虽然家家都分了楼上楼下,铺了瓷砖,也还是沿河砌了猪圈,安了鸡笼,出肥则挑担撒到菜地。这宋五家在隔壁一下盖了个养殖场,气味虽难闻了些,道理上也说不出个不是来。倒是陈丁,在门前栽下了花木,晒台上摆了盆景,又是坛又是缸的,把个花花草草,穗子粃子种得比庄稼还仔细,实在是叫人费解,实在是变修了——村里人去他屋子里造访了一回,不约而同地撇嘴如是说。
        譬如说,池塘里荷花开得满满的,谁也不以为意,陈丁非拿老大一口水缸,里头卧几朵睡莲,那有什么稀奇的呢?真要看荷花,抬起眼睛,那后院之外汤汤大湖,夏日里不都是荷花?那些养盆景的壶呀,盆呀,钵呀,也不外是个陶烧的,可你听陈丁说起来,样样都是老货,奇货,所来不易,价值更是不菲。“不就是个猪食盆子么?也说是个古物。”
        尤其是那楼顶,养些奇奇怪怪的古藤奇葩,你说一个乡下出身的人,从小就在禾苗豌豆百草丛中长大的,爬树下田的,哪里不是植物?哪里没个花呀草呀的,还非得把些千奇百怪的植物从大老远运过来,供在楼顶,比人还供得高。啧啧!实在遭人不解。
        他们来探望陈丁,那四壁上挂的宁静致远的字幅倒是不入眼的,只是那一幅幅山水画,花鸟画,惹得他们兴头,哎呀哎呀,看这雀子画的,跟只真喜鹊一样,啧啧;哎呀哎呀,这花儿画得真好,开这么大一朵一朵,真值得一张纸来开呢,一边说着,一壁动情地伸手去摸,捻一捻画纸,抚一抚那牡丹,沾点唾沫,往那花上捻一捻,憨憨厚厚地笑着,留下几许乌黑的指印。
        “陈丁变修了。实在是变修了。看不上我们这些种田佬。”村里人如是评价。
        回到故里,陈丁的寂寞,愈发严实了。
        他堂客倒是开心住在这里的,她不爱养花,也不爱写字------整这些玩意儿有什么用呢?有什么好处?她一辈子没看惯这个陈丁。她喜欢种菜,扁豆、韭菜、萝卜、辣椒、丝瓜,牵藤的牵藤,挂果的挂果,热闹得很,自己吃不完,招呼左邻右舍都来摘;她又喜欢打麻将,村里的女人,统统都是她的牌友,和宋五的堂客,更是结成一对忠实的牌搭子。宋五的堂客,便是当年那爱结交笔友的女裁缝,嫁到内蒙古赤峰去了几年,过不惯那边的苦日子。回来后,便嫁给了宋五。此番光景,和从前殊异了。宋五扔砖头打跑她的一干追求者的往事,成为最美好的回忆。
        她和陈丁老婆很要好,家里磨个豆腐,蒸个鱼糕,也要捡漂亮的端一碗,彼此送过来送过去的。宋五和陈丁的发小情谊,相形之下,反而淡了许多。见得寻常起来,陈丁就领略起这个村长的风光了,虽然是个小官,前呼后拥一大帮人,都乐呵着脸,打着趣儿说话。比自己从前坐办公室做小吏,有滋味得多。
        然后,宋五家就拆了牲口棚,开始起房子了。因为临湖,打地基是不容易的,陈丁家从前是从河里一砖一石垫起来的地基,很是结实,宋五家就顺势,在陈丁家的地基上,径直起了山墙,一层盖起来,框架搭出来了,要盖个四层的样子。第一层就把陈丁家那四面玻璃的明堂,遮蔽了一面,右望去是严严实实的一壁砖头。陈丁从此不忍右望。然后又铲了他的竹林。庭院外的一片竹林,取个风过竹吟的乐趣,青幽幽碧沉沉的一片,然而,那片竹子,分明就长在宋五家的地盘里——道理是该铲掉的。陈丁心疼极了,然而,发小打小便是个粗犷的人,能说什么呢?他只有在屋里嘟囔起来,却被浑家骂了个狗血淋头。宋五呢,也从自家女裁缝那伶俐的口齿里,得知了陈丁的不满。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黑着阔大的一张脸,默默一笑,并不以为意的样子。陈家几代人,都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都是些爬高踩低、装腔作势的矫情货色——他们种气如此。他爷爷,他父亲,都这样教过他的。他对陈丁并没什么格外意外的。
        楼一层一层地起着,起到第四层,并没有封顶的意思。雨季来了,每日淅淅沥沥,哗啦哗啦,将工地泡成了一滩黄泥浆,半成品的红砖楼房矗立在雨中,没愁坏屋主,却愁坏了陈丁,他的精致的小楼,被隔壁那堂皇大物给压垮了,墙面开裂,楼顶渗水、漏雨,所有的门窗都被一股无形的外来力所挤压着,扭曲变形,该关的关不上,该开的打不开。
        陈丁开始给纪检部门写举报信了,举报这个村的村支书宋五,欺行霸市,贪赃枉法,占势欺人等种种罪行,最主要的是,宋五贪污,他卖光村里的土地,中饱私囊,他不仅是村支书,还是酒厂的老板,养殖场的老板,甚至,他还投资在县城开了一家洗脚屋。他在村里修了最为显赫的楼房,要修六层。这些,全是贪污和剥削的民脂民膏。
        至此,陈丁看见宋五,就有强烈的呕吐的欲望。
        他扪心自问,发现自己其实从来就很讨厌宋五。从小到大,宋五这东西都面目可憎。
        雨季停了,房子开始施工了,泥瓦匠们还笑嘻嘻地,妄图依靠陈丁家的墙壁,搭起脚手架。陈丁冷冰冰地拒绝了施工队,口气严厉,毫无周旋地告诉他们:就是不行!绝对不行!休想!施工队且踌躇着左右为难,宋五家的女裁缝桃李春风地上门来讨个情了,又对陈家流水的墙壁、变形的门框进行了逐一的道歉和安抚,允诺自家修好房子,马上给陈家修补。
        不知哪天起,宋五从陈丁家消失了踪迹。在彼此厌恶这一点上,他们极有默契。
        脚手架到底依着陈丁家的墙搭起来了,开始施工了,陈丁将泥瓦匠、小工、木匠,都当成了宋五,噪音、灰尘、机器对墙面的剐和蹭,扑落落砸下的砖头水泥块,都成了他对工地发难的口实。他眼神焦灼,脸色铁青,终日如一只好斗的公鸡一样,对那些一身泥灰的人指责、叫吼、怒骂,这些笑嘻嘻的工匠,被他骂得面红耳赤,依然笑嘻嘻地,表示事不关己,转过来对陈丁家的房子,也很同情。陈丁吼得歇斯底里,嗓子都沙了,他想起他还是个孩子时,父亲念念叨叨地最大期望,便是儿子能够离开这个坑死人的村子,子子孙孙不再回头。他在外面晃荡了几十年,本已是个颇娴熟的小市民。他一定是疯了,才做起这告老还乡的梦。
        他的妻子又拽又劝的,一次次试图把他拉回屋里去。她对宋五的堂客赔礼说,自己的丈夫已经得神经病了。一回,一个水泥桶掉下来,砸破了院子里的荷花缸。那楼顶的玻璃花房,更是,早就被石灰泥巴瓦块所埋了。他对着碎裂淌水的荷花缸,啸叫起来。他打小就有个爱抱怨的小姑娘住在他身体里,如今,也随岁月演变成一个更年期的妇女,发出愤怒的振聋发聩的尖叫。
        终于,面对面的战争爆发了,宋五的父亲宋四,他拄着拐杖,在工地上对着宋五大声大气地呵斥,命令他儿子不许再修房子,既然纪检都找上门来,肯定要坐牢去了,还修个卵子房子!宋五呢,在父亲的指斥里,终于恍然大悟地听明白自己这么久都受了什么样的鸟气,他怒冲冲地抡起一杆大锤,冲进邻居家,一锤一锤地敲烂了明堂的玻璃。这日陈丁的儿子陈戊也放假在家,惊骇不已地挡在玻璃前,被宋五一锤子敲开去。陈丁呢,闻声赶出来,见状摸出手机就拨打报警电话,宋五将锤子扔在满地玻璃渣之中,一手握拳头,一手张成耳光,凶恶着嘴脸,咆哮着扑向陈丁。
        拳头落到陈丁羸弱的身躯上时,他生出晕眩感,是落在他曾祖母脸上的那一巴掌,重新又打上来了。扭打之中他看见儿子苍白的面容,被愤怒和屈辱所灼烧的眼神……
        他看见了他死去的祖父,六十年前,年轻的脸。
        2012-3-28 子夜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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