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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3-3-07 19:25 | 作者: 宋唯唯



        他每天都捱到爷爷来才做数学作业,用考一考爷爷的口吻,提出一道又一道的算术题,爷爷在暮霭里,咳咳地,不经意就告诉他答数了。他的眼睛早已昏花到看不清字了,可他心里会盲算。
        就是这样温情、文弱的一个爷爷,被宋五家陷害,坐牢二十七年。他的爷爷佝偻着,就像一株经霜的芦苇,那样弯曲和苍老,终年无关紧要地捆着一根布腰带,冬天捆在缺了扣子的棉袄上,夏天就径直捆在干瘦的脊梁上-----这样的一个爷爷,被人陷害。还有曾祖母,是挂在墙壁上的一张黑框照片,盘着古老的发髻,宁静的容长脸,忧戚的双眼,是一个娇弱如诗的旧人,打在她脸上的那一耳光,隔了岁月的尘埃,响亮地煽在陈丁的脸上,他脸上火辣辣的,心揪成一团。
        他在课堂上,以辅导和帮助后进的名义打击宋五的过程中,他感觉自己每一天都在膨胀和壮大,更加理直气壮,脚踏实地的理直气壮。陈丁每天起床时想到宋五今天既不会算数,也不会小数点,更不会遣词造句,连不重要的思想品德课都是他的灾难,而所有小学生不该有的品质,宋五都有。宋五是学习的悲哀,更是品德的悲哀。他想着宋五抽着鼻子,可怜巴巴的眼神,心里生出无限愉悦的快感:把一个人一步一步以正义之名逼入死角,将不正确的事物予以矫正或者消灭的愤怒感、严肃感。
        陈丁和宋五的同窗情谊,持续了他们的整个童年。初中时,陈丁分进了重点班,宋五则是普通班。这地位之差让他们区别起来,然而,宋五是很依恋陈丁的,他没事就老来陈丁班上,趴在窗玻璃,兴高采烈地寻找着陈丁,两个人说一阵没油没盐的话。他们都住学校的集体宿舍,都尿床。经常彼此湿淋淋地来找对方,要求得一条干裤子。若恰好都尿床了,唯一的干裤子便理所当然给陈丁穿。宋五的脸皴得红红的,衣服扣子也扣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他刚刚上中学,很快活,频繁地四处串来串去,穿着那条画了地图的湿裤子。
        下雨天的时候,宋五还负责回村子去背干粮,背咸菜。陈丁则坐在学校干爽的教室里,照例地读书,业余给宋五写作业。平原上的雨水哗啦啦地落在池塘里,塘水中生着许多青萍,陈丁怀着尽量不带感情的心情,计算着宋五还乡的路途,经过了哪些小桥、平地、坟堆——那是一趟很泥泞的路途。有一回,天黑了宋五还没有来上晚自习,陈丁赶紧写好病假条,去宋五所在的差班,给他请假。隔天,宋五若无其事地来学校,才知道自己是“病好了”,他咧着嘴,又趴在陈丁课桌边的窗台上,讲他夜里和村里的孩子们挑马灯去水田里捉青蛙的愉快经历,陈丁就很后悔,不该替他遮掩,让他平安无事地逍遥。他心里嫉妒极了。
        还有许多回,天雨路滑,宋五在某一处摔跤了,磕破了酱菜瓶,他背着那包玻璃渣,来找陈丁,他们将能吃的酱菜挑出来,装到饭盒里,余下的依依不舍地扔掉。这一星期,吃饭的时候,他们就围着那一盒掺着碎玻璃渣的酱菜下饭。每当有玻璃渣硌到牙,陈丁就像个没意思的小姑娘那样,抱怨起来。宋五默默地吃着饭,用舌头探着玻璃渣的危险,飞快地,用力吐到地上。他在忍受着陈丁,因为他祖父已经告诫过他,陈丁家的人都是会读书,昧良心、讲歪理的——很欠揍。他早就想揍陈丁了,可是,想到这么多年来,陈丁气急败坏替他写作业的样子,考试时伸长了脖子做尽了手势想带领一起他取得好成绩的样子,他的心就软了,就不忍心揍他了。
        后来,陈丁考上了一所金融学校,而宋五呢,则名落孙山,这些年受教育的历程早已经消灭了他的自尊心。他快乐地收拾了书包,回家背起锄头把,下地去了。
        陈丁的父亲很高兴,他表扬儿子,给祖宗争光了。村子里的人们也很高兴。
        宋五很熟练地扬起牛鞭,赶着牛下地去了。
        陈丁觉得,是自己把宋五的一概出路都堵死了,将他最后赶到这里来了,他爷爷在这里刨食,他父亲在这里耕作,如今宋五也来挑担了。
        他在田埂上散步时遇见了宋五,宋五挑着担,裤管卷到膝盖间,他那白皙的,时常被陈丁笑话为猪头的圆脸,被六月的阳光燎了几天,便黑了。他挑着担渐渐在田埂上渐渐走来。
        陈丁端着胳膊,脚步让到田埂边上,他兴高采烈地叫道:老五老五!
        宋五却头一埋,步子折向另一道田埂,挑担走远了。陈丁头一次感觉到宋五那不可理喻的不讲礼貌。
        这一次之后,生活将他们疏远了许多年。
        陈丁从学校出来后,在机关做了一名办事员。
        宋五在村子里呆了没多久,就被家里送去学艺,做砖瓦匠,学徒期三年,替师傅打下手,搅水泥提灰桶,用竹竿搭脚手架。陈丁的父亲用淡淡地口吻,郑重地将这个消息告诉给了陈丁,他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祖父袖着手,咳咳地,伸着老棉袄,坐在冬日淡薄的阳光下,他的双目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然而,依然正确地望着孙子在的那一块地方,笑眯眯地微笑着,像一株垂垂老矣的向日葵,追逐着最后一抹阳光的光泽和热度。
        父亲说完这个消息,从口袋里摸出干瘪的烟盒,抽出一支烟敬给了沉默的儿子。陈丁接过烟,父亲擦了一根火柴,伸到他鼻子底下,亲手为他把烟点燃。磷火燃烧的温度里,父亲的手长久地持着,羞涩地打着哆嗦。陈丁的眼泪夺眶而出。陈家老少几辈人受的宋家的气,到了他这一辈,局面算是扳回了一局。
        然而,不知是想到什么,他年轻的胸膛里充满了难以名状的痛惜。
        宋五学泥瓦匠到底没出师,说是和师傅打翻了,当然,手艺学好了,看起来用途也不大,因为村子里的人都南下打工去了,村子里的新房子老房子,都是空房子。十七岁的宋五忙着独自暗恋,他看上了一个女裁缝,就是小时候用泥巴捏双耳锅的那丫头,如今出落成一个爱穿花衣的娇俏女裁缝。那裁缝喜欢阅读《知音》、《上海服饰》、《女友》等杂志,按照上面的交友信箱,写信去天南地北、远山远水处,交了一大批笔友,平素她缝制衣衫,绝少出门。偶尔出门了,也是黄昏,行到河畔,捡着那芦苇丛生的河畔,在苇花飘白的飞絮里,走上一段。伊人身后十米开外,便尾随着宋五,他出落得黝黑、壮实,犹如一个剪径的黑李逵,尾随其后。他和当年那捏双耳锅的伶俐丫头,始终没搭上话。
        白天,他则出没在村委会办公室,邮递员会将村里人的信都送去那里。他总是将女裁缝的信自作主张地截获下来,黑乎乎地攥在手上,研究那些来自神奇的邮戳,邮戳上那些遥远的地界。他讨好卖乖地将这些信件送去女裁缝的手上,却被骂得体无完肤。女裁缝在信件上虽然有一个远方女孩的诗意和温婉,在现实里却秉承着本村女孩历来的泼辣口齿,将宋五一次次骂了个半死。
        宋五呢,他的还击手段就是发誓让女裁缝嫁不出去。他出没在女裁缝家的河对岸,因为经过观察,他发现女裁缝不待见他的原因,是因为老是有些从别处来的男教师、退伍军人、年轻司机、年轻医生这些时髦的男子,从隔壁镇,隔壁县来看这个不安分的女子。宋五横在男青年们告辞的路上,一次次地跃下大树,黑黑地跳将出来,对来相面的男客人们饱以老拳,将人家打个鼻青脸肿,当然,他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打赢,很多时候他遭到还击,被揍成一个变形的猪头。
        总之,陈丁道听途说的宋五,已经是个彻底的光棍无赖了,他晃荡在乡村里,人见人嫌。那女裁缝也走了,嫁给了一个最远的笔友,一个内蒙古赤峰的蒙古汉子,这个人是宋五打不着的。
        陈丁很久没见过宋五了,他常常回到村子里,村子里一大半的人家和他沾亲带故,摆酒请客,都少不得要请他来坐席,这是他的荣归故里。通往村落的长路依然那么洁白,蜿蜒在绿色的田野中间,远远的那一丛市声、人烟、树丛里路出的屋脊,便是故乡,回家的心是充实的,还跳跃着几分喜悦。他没再见到儿时的小伙伴宋五,却见到了他的爷爷,陈家的仇人宋三。他牵着牛,慢慢地走在黄昏的乡路上,沿着河岸,放牧那头老牛。宋三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汉,又老又枯,如乡村里每一个老农那样,铜黑皮肤,皱纹苍苍,光脑袋,敞着怀穿一件灰布褂子,腰间捆了一根暗乌的布腰带,裤管挽着,一只高一只低,打着赤脚。那牛才从水田里耕田上岸,滚得一身的泥水,疲惫地甩着尾巴吃着草。
        起初,陈丁看着田野上的这位老人,错觉地把他想成自己的祖父陈乙。夏天的祖父在他记忆里就是这样的,敞着怀穿一件灰布褂子,腰间捆了一根暗乌的布腰带。祖父已经死去几年了……
        那老人牵着牛绳,将牛往青草深处赶,指点那头懒牛吃点好的草。听见这声音,陈丁认出了那老货原是宋三,欺负了他的曾祖母,又陷害得祖父身陷大牢的坏人宋三。这个老不死的!陈丁还乡的心情顿时变得具体起来,这个老东西,是他年少出人头地的全部动力。
        走近了的村庄,黄昏的知了在乱纷纷地叫,成群的牛虻和黄昏的蚊子追着这主仆二人,团团地飞。陈丁打量着那老不死的老农,敞着怀,居然也扎一根黯污、陈旧的布腰带,和祖父的行头一模一样。他不知是心疼还是冒火,眼睛里居然蒙上了一层泪花。当年他和孙子宋五玩泥巴的时候,这老不死的也莫不和蔼可亲,待到后来两个少年分道扬镳,而今陈丁隔着河岸下死力气瞪着他,这老不死的也是心知肚明的,便呐呐地垂着眼皮,间或凶狠地催一下牛:你快吃呀!
        他对这头牛,倒是有情有义的,他老成一根藤的样子,在夕阳照着河畔的情致里,居然也是动人的。沿河的人家正在禾坪间洒水吃夜饭,笑容殷勤地招呼着陈丁,家家户户都作势要给他添粥搬椅子,他热着嗓门,殷切地谢绝着,嘘寒问暖着。只那牵牛老汉,那热闹抛在河对岸,孤零零地,眼巴巴地望着这荣归故里的一幕,如今陈乙的孙子又东山再起了,他看见陈家的人,都是讪讪然,闪闪烁烁的,他并不认为自己当年害了陈乙,打土豪均贫富,天理如此,其余的,打他母亲那一巴掌,到时孟浪了,然而,又能奈何么?
        陈丁轻快地经过村口,向晚蝉鸣叫的村子深处走去。多少年沉甸甸压在他心头的担子,此时卸下来了一半,他觉得自己已经报仇了。走到拐弯的石桥头,他才回过头,只见身后的暮色落下来,远远的那牵牛的宋三不见了,汇入了黝黑的树林深处。
        老汉宋三没有活过那年过年,他死在了那个腊月。
        父亲告诉陈丁这个消息时,语气淡淡的,两三句间就叙述完了。然后呢?装进棺材,埋了。父子二人对坐在庭院里,默然了一阵。父亲长叹了一声:“人活一世,到头来不过就这么回事。人和人再怎么样,也没多大意思。”
        陈丁心里有一种释然,往事都随着老一辈人的死亡,永远地过去了,成灰成烟了。
        四        
        听说宋五做了村长。因为他经常好打个人,殴个群架,便让县上的人给看中了,认为宋五在群众中有威慑力,又年富力强,是一个合适的村支书的人选。
        宋五当了村干部之后,常常进城来,开个会,代表村里投个票,去银行跑个贷款,去公安局带回几个上访户,爱告状的钉子户。他们村在城里也有一个老乡会的,由村里出人头地的子弟组成,一来二去的,宋五便和陈丁坐在一张酒桌上了。
        一见面,陈丁就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重重地抱住宋五,双手欢腾地在对方背上又拍又打,亲热地唤出他童年的乳名。宋五起初很羞涩,肢体愕然地僵在陈丁的拥抱里,然后,他也感动了,笑哈哈地咧大嘴,恢复成当年那个黝黑逞能的放牛娃的笑,他也唤出陈丁的乳名,毕恭毕敬地后缀以官衔职称。在热烈的餐桌上,对众人回忆起当初的那头为难陈主任的老水牛,陈主任教他写作业的往事,一帮扶就是九年,小学五年,初中三年。满桌子的哄堂大笑里,陈丁疑惑地想,是不是自己打小就太过敏感、自以为是?记忆在哄骗他?那个在他慢条斯理的咒骂里,抽着鼻头红着耳朵写作业的宋五,根本是不曾受到伤害的。他却自以为凌辱了他。
        那一回喝酒后,又有了许多次的喝酒和欢聚,还是那伙人,那股小型的荣归故里的欣然空气,他们一到那互相攀比互相提携的酒桌上,就油然地回复儿时的友谊,他们唤着对方的乳名:“小丁丁”、“五伢子”,推杯换盏,推心置腹地喝,喝不动了,搂着脖子,捏着鼻子,迫得张开嘴巴硬生生将酒灌将下去的时候也有。在这市声喧哗车声鼎沸的城市之外,长江轻轻地流过,流过一个无名的小沙洲,沙洲上有个小小的小村是他们的家乡,他们都是那村庄的孩子,理应相亲相爱,他们一直都相亲相爱。出了酒场,街边的风一吹,酒酣耳热里掏心置腹的暖意就冷了几分,他们勾肩搭背里口齿缠绵,迅速地分了手,各自散去。
        陈丁早年也是个乡间才子,读书考学一帆风顺,在办公室做到主任,仕途上一直运气平平,一来没有什么出身背景,小聪明外露,办起事来却又权衡利弊太过,瞻前顾后以至于无所建树;又是才子脾气,好个风雅的戏谑讥讽,却认真地爱记仇。如此,日子久了,他只叹升迁不顺,全因自己太正直的缘故。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便习上了书法,养上了兰草,淡泊以明志。
        宋五呢,这几年在发展经济的大潮流里,很是弄潮。他响应政策,开展招商引资,把村子里的耕地一股脑儿全卖了,建成一系列的工业开发区。空旷的田野被围起了围墙,有的盖起工厂,散发着各种刺鼻的气味,排出各种用废的水,泛着白沫流淌在曾经的田埂间,有的则在围墙内还保存着田亩的模样,蓬蒿遍野;还有一片林场在高速路出口处,变作垃圾填埋场,附近几个城市的生活垃圾都拉到这里来焚烧和填埋,空气里一年四季散发着一股烧塑料的味道,那味道久久不散,墙一般矗立在空中。气味覆盖下倒是人丁兴旺得很,村里的老宅子搬空了,沿公路边盖起了房子,也兴起了超市,家电城,汽车摩托车修理铺,野味餐馆,农家乐,沿途挂着红灯笼,卡车们隆隆地经过,飞沙走石,烟火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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