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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3-3-07 19:25 | 作者: 宋唯唯



        陈乙家是个殷实的富户,有良田百顷,在长江里又有几条船。陈家富了好几代,到陈乙这一代,爹死得早,家里人丁就稀薄下来,他没有兄弟姊妹,和母亲相依为命。私塾里的四书五经念毕,又去城里念了新学,虽是不科举了,还是读了六七年书。如今在家晴耕雨读,伺奉老母。一个乡村的读书人,他的舞文弄墨便是替村人写对联,给远游的人写家书,给诉讼的人写状纸,甚至,连敬神时烧的神裱,也是他在道士的指点下写就的。村子里但凡有墨宝的地方,莫不是陈乙的手迹。
        陈乙十八九岁时,就被村民们抬举做了保长。他脾气好,有着一个寡妇的幼子该有的敏感、本分、谦卑、自尊自守,面对人时,擅长一言不发地微笑,对待贫苦,赠予也慷慨,秋收时,常常是欠租的农人一哭穷,陈乙就把人家的租子给免了,不用交了,到了年节,一亩田也就换回几饼糍粑。
        后来,日本人就来了,在这平原上,平坦坦的原野坐卧了一个个屏声静气的小村落,日本人从关东杀到南京,到此没力气再大肆扫荡了,只是烧了几个村子,枪毙了几个俘虏的士兵,就足以骇人了。国民党的政府避开去,有钱的人家也携带了细软,避难去了大城市。跑不动的就是庄稼人了。怎么办呢?日子总要过的,庄稼人总要伺候田亩,春种秋收的,日本人来了,也得活人不是?怎么办呢?
        陈乙就被推举出来,作为地方百姓的代表来和日本太君周旋了。他干净的蓝布长衫,面容肥白、温厚,是个既不会令日本人嫌恶蔑视,又不让乡亲们太过颜面腌臜的形象代言人。形势所迫,陈乙甚至还学会了问候的日语,用来在恳求开放关隘路口,好让行人们过路,又陈情四里八乡的人都死得七零八落了,所以挑夫壮丁的人数实在是凑不够,云云,配以作揖和哈腰。
        每回陈乙去一趟皇军那,寡妇娘就在家倚着门廊,提心吊胆地等着儿子回来,顺便将村里人数落着痛骂一遍:你们都好,都懂得识时务,懂得挖地窖躲日本人,惟独推举我可怜的儿子出头替你们说话,替你们卖命。他有个三长两短,被皇军砍了脑壳,除了哭死我这个瞎眼老娘之外,还能指望什么?可怜我陈家孤寡,我嫁进来守寡一生,你们合伙儿来谋害我唯一的儿子。
        她骂得村子里鸡犬无声。陈乙到底活着回来了。这个被几个村子联合推举出来的说话人,常常被日本人打得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回到村子里,对着他的寡母,流下心酸的眼泪。
        陈乙数次罢手不干了,村里的长辈数次来动员他,其中就有宋家的老族长,宋三的祖父宋大,他以最高龄长者的身份出现在陈家,伙同着一群耋耄老者,他们从躲藏的地窖里、芦苇丛里、柴草棚里一钻出来,顿时就复原成了活了几千年的老夫子,一个个满腹经纶韬略地拄着拐杖坐在厅堂上。他们开腔说话了,一点都没有要央求陈乙,为难陈乙的意思,他们兵分两路,一路喟叹着寡母一路来的辛酸、不易、坚贞、勤勉之妇德,孤儿的孝顺、厚道、和善、聪慧,另一路则回忆起死去的陈家父亲,更久远的,陈乙的祖父,他们一辈一辈都是德高望重的人,富有智慧,德行慷慨。他们在这个村里的义举,感动人的往事。他们嘤嘤嗡嗡,在堂屋里咳嗽着,长叹着,组成德高望重的一片声响。
        宋大回忆得唏嘘起来,手指颤颤地指点着蹲在门槛边的孙子,宋三拉壮丁出门半年,刚刚夜里淌大河逃命回家,依然夜不敢归宿,在湖滩芦苇荡里搭了个窝棚歇身。此时皴着手脸,破着棉袄,光着脚板,黑黑地一坨,冻缩在门口。是他将爷爷背来的,一会儿再背爷爷回去,还得顶着寒风摸黑走夜路去湖滩过夜。宋大老着喉咙,颤颤地手指着孙子,毕恭毕敬地对陈乙说:“您小先生这个差事,是大仁大德的义举呀,救父老于刀兵水火,天降大任,非德才具备者不能担此重任!您看我家那宋三,喏,和您小先生一般年纪,你们也一起发蒙念书的,如今这临危受命,要是摊到他头上,只怕这一村鸡犬早叫东洋人灭得灰火都没了。这临危受命也得人担当得起呀是不是?才敢、胆识、口才得一样都不缺。您看我家这个憨头货有哪一样?他要是行,能有替一方父老卖命的出息,我这快入土的一把老骨头,何需雪夜来访,厚颜求到您小先生门下呢?”陈乙坐在客堂上,围在灯光火烛里,他看着埋着头木着脖颈的童年伙伴宋三,对宋大的这番大义肺腑之言深以为然。
        只要村里还没有全烧成瓦砾堆,只要还有些屋顶,烟囱里偶尔还冒烟,这村子就要被发展抗日。夜晚很热闹,狗叫了一更又一更,来敲门的人也换了一拨又一拨,都是自己人,有国民政府镇公所的,有八路军游击队的,还有的干脆就是成群结伙的土匪,也跑来要粮食。他们在黑夜里捏着嗓门,轻着脚步,恶狠狠地敲开门,令保长、族长、户长们将各自门下可靠的人找来训话,勒令他们抗日,末了要求些粮草、衣物、干菜和药品,临走将抗日传单撒得满村都是。他们扬眉吐气地走了,苦了的可是村民,日本人闻讯便要算账,要以勾结罪大肆抓人,烧村子,这可怎么办呢?苦的依然是陈乙。
        这么说罢,他在这村子里苦哈哈地做保长时,给日本人缴过粮,出过壮丁,给国民军上缴过粮草、牲口,还不知死活地收留了一些伤得跑不动路了的伤兵、游击队员,等等。他家在长江上跑了几代的航船,也叫不知哪一路革命的收编为军用了,连个凭据也没有。这世道叫人灰心,走个道,吃个盐都犯法,去哪儿都有人管,无论将日本话还是中国话的,一律端着枪杆子对准你的心窝,你有什么胆气?还敢讲道理讲大义?他提心吊胆地护着这个村子,老老小小都还安在,村里还生了几个小娃娃,等到1945,日本人滚蛋了。旧政府不再在夜里出没,开始收拾旧河山,人人都长吁了一口气,这时候,陈乙就被抓去投进监狱了,因为,他犯了汉奸罪。没说的,这是死罪。村子里的老老小小闻讯,顿时哭天抹泪地,一起跑去政府镇公所门口请愿,将他们跪惯了的膝盖一弯,跪下来了喊冤,对接见他们的官员,义愤填膺地回顾了陈乙在抗日战争时期的所作所为。既然陈乙不是汉奸,便被释放回家了。
        陈乙的寡妇娘拄着拐杖,亲自沿户给人鞠躬作揖,感激他们救了儿子的一条命。人们呢,也就趁势以恩人自居了,大度地原谅了陈乙从前上门来催粮逼租的种种小过失。他们私下里还认为陈乙在这当中捞了很多好处,菜园里李树下一定修了谷仓,床底下也扒拉得出金银,但这些他们也都大度地不计较了,陈乙毕竟不是汉奸。
        隔了几年,国民党去台湾了,共产党主政了,陈乙又被抓去坐牢了,汉奸的帽子尚且盖着,又被土改队查抄了家产,坐实了的地主反富坏——帽子们这么大,这么多,总有一顶掉下来,脑袋上刚好扣个严实。批斗会上,第一个雄赳赳上台来发言的,便是宋三,陈乙低头服罪里恭听几句,便明白当年揭发他的人,也是宋三。白发苍苍的老祖父宋大作为贫农长者,坐在会议的第一排,他拄着拐杖,脸泛红光。面对孙子的出息,他心里油然地充满苍老的喜悦。他一路趟过兵荒马乱的乱世,遇见共产党主政,他家里终于出了个人物了!陈乙从被绑缚的麻绳里,挣出一道目光,向宋大望去,接待他谴责、质问、不能置信、妄图讲理的悲愤目光的,只是宋大的满面褶皱的苍老,发自内心的喜悦感。无论台上被示众,被又捆又打又斗的人是谁,只要他孙子宋三,健旺高大地活跃在主席台上,是发号施令的人,宋大就衷心拥护,衷心赞美这光景是个好年成!
        相应着陈乙的被镇压,是宋三这个受苦人的崛起,他入了党,当选了农会主席,又兼了支部书记。
        首先,宋三苦大仇深,他是受过重重迫害的,他被日本人抓过丁,挨过打,被枪托子砸得头破血流,因为被日本人怀疑是士兵,不是士兵也是游击队,他被关过黑屋子,本来拉出去要枪毙的,他勤于卖苦力,做壮丁,才得以活下一条命。后来国民党回来,在日本人手上遭的罪,在国军手上又来了一轮。所以,宋三感谢共产党,感谢新的人民政府解救了自己,他受压迫受迫害的苦难落实下来,最仇恨的便是陈乙了,因为日本人不认识他宋三,他们和天上飞过的蝗虫一样,属于天灾,天灾是没办法的,然而,是陈乙这个汉奸把他们引到村子里来的。放大了说,凡是日本人在中国领土上犯下的一切罪行,其中都有汉奸的罪孽,这些罪孽落实下来,就有一份是陈乙的。
        陈乙很快就被打倒了,田亩全被没收了,水牛、老宅院、八仙桌、铜盆、铁锅、蒸笼也都被充公了。作为被镇压的坏分子,汉奸陈乙日夜都在小灶屋里奋笔疾书,急急地写着辩解材料,申述他的往事。无人处嘟囔了几句:在国民党手上都没被栽赃,在共产党手上是跑不掉了----于是被举报出去,愈发罪大恶极了。陈乙的老娘,这个死地主婆,生下了这个地主反富坏儿子,这祸首自然也是罪大恶极的。
        据说,陈乙就要去蹲大牢了,他闻讯,连夜赶去江对岸去一个相熟的老中医家,为母亲抓了一麻包中药,好让他在蹲牢房的这些年月不那么牵挂。他披星带月地去,过江又遇上一场夜雨,抓了药淌雨回家,便躺倒了。
        陈乙没来批斗会现场,宋三便亲自去陈家察看究竟,陈乙的老娘已经未老先衰地枯成了一把芝麻秆,走出来站在屋檐下,替儿子挡风波。她哀怨地看着宋三,冷冷地说:他病得快不行啦,但凡还有一口气,也会爬去工地上的,他实在是爬不动啦。
        她说,你回去问一问你爷爷,我们陈乙是不是个老实人?是不是人家推他出来担黑锅他就担?他被人栽赃惯了,不会自己栽赃称病的。
        宋三见识过他爷爷在陈寡妇门下的低声下气和陪笑脸,也顺势感觉到一股心虚,于是他恼怒起来,喝道:早料到陈乙不服人民管教,告诉你这老婆子,不服没用!他越不服,越会被镇压。
        陈寡妇说:他是不服管教,他一早就罪大恶极去勾搭日本人,为了村里人都躲起来只顾逃命。他去埋枪了,他不是反革命么?他真有枪,当年就不会偷偷摸摸地收留那些游击队了。这恶事都是我们陈乙做下的,他怎么会不服管教?
        寡妇自从当了寡妇,多年来就占着村里人集体让出来的三尺分寸,她如今很冤,愈发要说,说得干部宋三烦了,气势汹汹地扬起手臂,骂着娘就给了陈寡妇一个耳刮子,打在那干瘪起伏的颧骨上。
        陈乙的寡母当场就羞辱得恸哭起来,她跳起脚来,尖利的哭声里,居然还带了女孩腔。面对这齐天大辱,她手足无措、羞愤难当地瘫倒在尘埃里。宋三打了陈母一巴掌,光速传遍全村,陈母哭泣着,等待着宋三的祖父宋大,那些老丝瓜藤一样的德高望重者,诚惶诚恐地来给她赔礼、道歉,等了两天也没等来。陈母这口气气不过,就一根绳子吊死了。
        陈乙被准时关进监狱,这一回一关就是许多年。陈乙在监狱里受尽折磨,挨打挨斗。
        三
        很久很久以前,宋五的爷爷宋三,将陈乙的寡母又推又搡,并且丧心病狂地打了老母亲一巴掌,他还害得陈乙以汉奸罪的名义,蹲了二十多年的监狱,且陈乙实际上并没有当过一个汉奸。
        这样可怕的往事,在十一岁的陈丁听来,着实是惊骇的。他幼小的心灵惊恐得犹如一只小兔子,茫然地在祖先的耻辱往事前踟蹰奔跑,试图远离这些事实,恢复到浑然不觉的那一种安全。
        陈丁认识的爷爷,是一个孤独、衰弱的老人,他说不清楚话,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了。陈丁和爷爷是很亲热的。他的百家姓、千家诗这些童子功,都是爷爷教的。他刚刚会说话的时候,费了大力气剥开一只柚子,爸爸走过来,要求分吃一瓣,他尖叫着吆喝道:放下,放下,我是剥给我爷爷吃的。这个事例,被爸爸妈妈记了许多年,酸溜溜地一遍一遍地念叨。他爸爸给陈丁带回一盒饼干,陈丁即便是馋得五内沸腾,也会坚决地咬紧牙关,让爷爷尝第一口;他若是吃到一个苹果,也只会吃下一半,余下的一半,爱惜地放到碗橱里,用碗扣好,以防自己太馋,更防被爸爸妈妈偷吃了。
        爷爷住在老宅子里,每天黄昏,爷爷都会弯腰驼背地随着暮色一起来到陈丁家,他坐在门槛上,老眼昏花着,多情地注视着他的孙子,看他抽着鼻涕在灯下写作业,间或腾出嘴巴来哼几句歌谣。他皴皱而温暖的老手里,捂着一块牛轧糖,或者一把花生。实在没什么吃食的时候,他就惭愧地,笑眯眯地望着孙子。视线微弱的眼睛,如老牛一样的温情和愧疚。陈丁则趁势要求抽一根烟算了,他就真的给孙子抽了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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