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写到这里越来越觉得，这似乎不是一个应该由男人讲述的故事，男人有自己的性别带来的臆想和烦恼，也有男性文化本身造成的虚荣和自以为是。作为一个普通男人而言，我更倾向于替女人讲话，尽最大善意去思考男女温情和天长地久之间的关系。
这一次见面和以往都很不同，大概她是被我的真情感动了，我自己这么觉得。
我出去接她的时候看见她在马路牙石上张望，身子还晃来晃去。远远看着我走近，她露出欣喜的笑容。那种样子很让我这种小男人心疼，我差一点就要说“我爱你”什么的。但我没说，我知道这样的话不太适合我说，适合演戏的人说。
我在如家连锁酒店订了一间房，我们胡乱吃了些从酒店超市买来的东西，然后就开始说话。天南海北的神侃。后来，她说白天逛了一天街很困倦，于是就睡了。房间里只有一张大床，我们只能躺在同一张床上了。后来她醒了，我当然压根儿就没睡，我的结论是太监才睡得着。我估计她也没有睡着，但她做出了睡着的样子。让人很难堪的是我刚刚产生不洁的想法，她就醒了。
她迷着眼睛看我，嘴巴角儿那里有一种不容易察觉的微笑，她问：“你不想睡了？”
我嘟嘟哝哝地说：“不想了……”我相信自己的样子一定比较下贱，但那个时候我就是高贵不起来。
我很诧异，为何一个男人会在短短的一个特殊时段内就真的能爱上别的女人，情感有这么自由的吗？这合乎真实生活的逻辑吗？
“等等，我有话和你说。”她看着我的眼睛，认真的说：“就这一次，以后别再找我，好吗？别忘了，你是有家室的人。”
我点点头。但我还是加了句：“可是我肯定会经常想起你。”
“想又怎么样，不想又怎么样？”她笑了，发出尖锐的声音，开始搂住了我。
后来我们就做男女该做的事情。
她如同一个贼，嵌入进我的身体。把我带向一个前所未有的忘我境界。我算了算，我们在“如家”总共停留了五个小时左右。天的确不早了，后来她就离开，我送她，步行了一段路，然后她乘出租车消失在黑夜里。
再后来我尊重她的意见，从没主动联系过她，但我心里却一直盼着她和我再联系，两个月以后终于等着了她的一个电话。我很想问问她还来不来了，但她又说了几句英文：爱迷死油……巴特……鼓得白，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我就不再等了。甚至在那一刻，内心再没有等的一点念想。
我讲这件事是想说明男人的问题实在太虚妄，和人家相聚几个小时就自满和骄傲了，就以为她还能来找你。小男子主义总是等人家找上门来才温情，人家不理你就不温情，人家一理你就离不开你，等等，事实证明，这都是在扯淡。
想来我也是很投入的，我一直记着她那晚穿的那件紫色南韩低胸无扣衫，裤子是黑色细条纹的直筒裤，脚上是黑色带条细带的春秋羊皮鞋，总之很会打扮，穿出了女孩的婀娜和妩媚。此后在街上看见衣着颜色和她相近的姑娘，我就忍不住上前偷觑几眼。当然都不是她。
就在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对爱人说，“我告诉你，我爱你！”
她看着我，目光中流露出疑惑。于是我明白，那几个字不是随便想说就说的。
【九】
一生中我最喜欢这样的时刻：和家人促膝谈心。以前父母都健在的时候，总是在周末晚饭后和他们谈天说地，后来就只和爱人谈了。爱人的嗓音在十八岁时就定格在我耳边。此后的十多年里，她的声音几乎每日都要在我的耳边盘旋。这种过于熟悉的声音，已经将我的激情清扫。因此在周末的一个下午，我看着坐在对面的她，感到越来越有种熟悉的疲惫。
她在看六六的一部电视连续剧。我看见她的脸依然还是过去的轮廓，气质不失端庄，只是此刻的脸失去了青春的弹性。她的眼角开始有鱼尾纹了，这些皱纹从无到有，是在我的目光下成长起来的，我熟悉它们就想熟悉自己的手掌。现在她开始注意我的话了。
“在你还没有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在每天中午十二点和傍晚五点的时候，我知道你要回家了。我可以在一百个女人的脚步里，听出你的声音。而我对你来说，不也同样如此？”
她把电视机声音调低，开始认真的看着我。
我继续说：“我们互相都不可能再给对方带来任何惊喜。我们最多只能给对方一点高兴，而这种高兴在大街上到处都有。”
“你想说什么？”她问。
“对了，你还记得前些年在淄城大街小巷四处唱歌的那个疯孩子吗？我那天在大街看到他了，好多年没见他啊。他竟然在唱《春天里》，汪峰的《春天里》。”我罔顾左右而言它。
“你说的是钢蛋吧？我当然记得，他以前和我娘家是住街坊。钢蛋是个好孩子，可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她说。
“对，就是钢蛋。”我说，“他也不年青了。”
“不年青说明什么？”爱人的声音里开始带有一丝丝怒气。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她这句话，我感觉怎么说都不靠谱。
爱人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又说，“你是嫌我年龄大了，想把一脚踢开是吧？”
“瞧你这话说的。”
她又重复道：“你是不是想把我一脚踢开吧？”
我没有否认，而是说：“这话多难听。”然后我建议道：
“让我们来共同怀旧一下往事吧。”
“为什么要怀旧，是与往事干杯吗？”她问。
我回避她的问话，继续说：“从哪一段开始怀念呢？我们的故事看上去很浪漫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值得非常留恋的。”
“我告诉你！” 爱人加重语气说：“我告诉你，要是真离了婚你连现在还不如！你信不？”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我在酝酿勇气，考虑向她彻底坦白我和那女孩之间的事。
其实这时候我还想到了更多：我是否应该继续坚持我的寻找，问题是我不知道那个女孩的真实想法，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作为男人，我越来越搞不清楚男人是怎么回事，如同不清楚女人是怎么回事，我能清楚的大约还是俗话讲的：狗改不了吃屎。我突然就想起她骂她前男友那句话。
“你心里藏着什么就讲吧。”爱人说。
于是我就和她从头至尾说。
爱人十分耐心冷静的听我说完，想了一会儿说：“按说这是你俩最好的结局，但是情况不完全如此。”
我听她说。
“你无法确定这个女孩是不是真的爱你，她跟我对你的情感没有任何可比性，虽然我们都是女人。你明白吗？”
我说是我错了。我没再解释什么。
爱人说：“连你自己都认为是错的，可见你对自己是不是爱她也把握不住。你和她好了又能怎么样呢？”
我说：“可是我已经背叛你了，你还能原谅我啊？”
爱人说：“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你知道我一向是很独立而清醒的。问题的关键是你自己都搞不清楚你对这个女孩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奇怪不奇怪？”
我想了一会儿问，“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爱人看着我叹口气，说：“听着，别再主动联系她。估计那女孩也是这样想的，她不愿再见到你。就像我现在不愿看到你一样。”
然后，她看我一眼，又说：“过去就算了。以后别再胡思乱想了。”
我一时无话可说，不知道应该感谢还是别的。
我不想再写下去了，被人看穿的滋味很不好受（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我想赶紧结束这篇发生在2011年春天的故事。越快越好。
【十】
但故事却没有最后结束，原因出在我把它写成小说之后，那天爱人突然对我的劳动产生了兴趣，非要看我的手稿。我就给她看，并且提心吊胆还怀着某种兴奋看着她读。
爱人终于读完了。她想了一会儿说：“你是写给自己的还是写给我的还是写给编辑看的？”
我说：“都是。”
爱人看了我一眼，说：“这里边有不真实、不符合逻辑的地方。”
我请她指出来。
爱人说：“首先，你没有提供你和那个姑娘爱上的原因。其次，你忽视了这段感情后面的社会背景。第三，你妻子的表现不太不像本人了，你好像不断替自己开脱罪责。第四，我怀疑那姑娘到底有没有和你真的发生关系。”
我想了一会儿，说：
“第一个问题我的回答是真实的，符合生活逻辑。为什么说它真实，我找不出理由，但我就觉得它真实。第二个问题我同样认为它真实。只要你生活在这个时代，就不必从小说里找背景，现实生活往往比小说更精彩。第三个问题我无法回答，那只是一种内心感受，好像也真实。虽然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你。”
爱人想了想说：“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有我自己的乐趣，也有我自己的朋友圈子。从这个意义上讲，我比你活得轻松得多、阳光得多、愉快得多。因此，你没必要开脱自己。”她看了我一眼，又看看稿纸，沉思了一会儿。说：“我非常关心这个女孩最后和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什么也没说。”
我说：“我们当时是匆匆在一起然后匆匆就走了。”说完，我低下头。
“你的每一个表情我都谙熟。”妻子注视着我，说：“在我面前你不用装模作样。”
我楞了楞。我说我明白了。谢谢你。
爱人说：“那好，第四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认为这个问题应该成为这个小说的关键。”
我沉默犹豫许久，终于说：“好吧，我告诉你，真实的情形是这样：我确实想和她做那种事。可是我阳痿了。我在那一刻突然就想到了你，我立刻就没脾气了。根本没成功。”
爱人笑出泪水，捂着嘴问：“是真的吗？”
我说：“真的。”
“这条我应该相信你，是吗？”
我无话可说。觉得什么都被她看透了。
“你慢慢讲给我听听……好不？”
我咽了咽口水，让自己平静一下，慢慢说：“我当时看清楚了她身上的一切，但当我接触到她身体的时候，那个瞬间，我发现自己的心跳一下子迟缓下来。那时候我想起了你，你是我的爱人，我的冲动突然消失，竟然无法完成希望的那事。我的心变得一片寒冷。我知道有心理障碍了……”
爱人认真观察我的表情，耐心听我说完。
“你还是在乎我的。”她说。
然后她善意地点点头，说：“好吧。”
她最后说：“没了，我的疑问就是这些。”说完她就看电视去了。
我长久坐着没动。在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很多，有种无尽的虚空和挫败感袭卷而来，令人很不舒服，我觉得我被宇宙里什么莫名的东西给操控了。我甚至想到要净身出户，或是离家出走什么的……
当然，我至今仍然和老婆、孩子生活在一起。老婆越来越温柔，儿子越来越懂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