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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在上

发布: 2009-3-20 09:01 | 作者: 杨沐



       
       
       圆满
      
         
       我得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脏包含在这股气蕴中,慢慢坐回靠椅,轻声地对你讲有关西藏宗教之旅的最后故事……
      
       我已经感到冥冥中一个叫缘分的东西在起作用。它从无限远的深处来,像一只大手,在我向它注视、在它周围徘徊的时候,摊开来,带着温度,伸向我,于是,我抓住了它。它更像祖父母的怀抱——对,祖父母的,雌雄同体的,阴阳相合相抱的怀抱,宇宙般的怀抱——将我抱住!我像一个最被疼爱的孩子,安睡在这博大的怀抱中。终于,释然。
      
       就像绳索被清风吹开,清风里,到处都是跳舞的绳子。
      
       我还是讲一讲这最后的故事。我从西安、兰州、西宁、德令哈、格尔木、拉萨一路拜谒过来,我经历了“接近”、“盘桓”、“对抗”这些心理历程,最终能不能接受藏传佛教只能看缘分了,我要等着那一刻自然而然地到来,我知道,它真要来了,什么都挡不住。
      
       我开始漫无目的在拉萨城瞎逛,进最有特色的餐馆吃饭,钻最有情调的酒吧。几年前我第一次来拉萨的时候就迷陷在这些地方,我的烟卷对在别人正在吸的烟头上,我们猛地吸燃、吐出烟圈、在烟雾后面乜斜对方时,我觉得找到了自己的温柔乡。这是那时候的事。今天我再出入这些地方,已经具有了免疫力,就像那句诗里说的:“我会把我的身体献给感官快乐/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当我愿意/我有那意志力/在关键的时刻我将恢复我的灵魂/它像从前一样禁欲”(卡瓦菲斯诗)十几天所有的朝拜、所有的心理历程都成为一股气韵,它们围绕着我,守护着我,使一切柔软、香艳的不得近身。
      
       离开的前一天下午,我把在拉萨买的有关西藏的书寄回家,又开始女混混般地瞎逛。我穿着波西米娅风格的衣裙,披着毛丝披肩,头发弄乱,脖子上手腕上脚脖子上丁零当啷,但我的脸朴实无华,不施粉黛,我是越来越靠近自然主义了,只是对浓色、颓废的衣饰不能割舍罢了。我要去“黄房子”,对宗教、寺院的寻访占据了我在西藏的大部分时间,最后一个晚上,我准备给自己一点小资情调,毕竟这一情调调养得我像个女人,而宗教、思想、行走弄得我像女盲流、女无政府主义者。
      
       “黄房子”就是玛吉阿米酒吧。玛吉阿米就是那位仓央嘉措的情人。仓央嘉措就是六世达赖,就是1697年到1707年西藏的精神领袖达赖喇嘛。他在自己二十一岁那年在那座黄房子里,看见女店家玛吉阿米,于是那颗年轻的心开始骚动,于是,这位在山野里疯长到十五岁才作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继承人进入布达拉宫的青年,开始走出深宫大院,开始两重身份的生活:“住在布达拉宫/我是持明仓央嘉措/住在山下拉萨/我是浪子宕桑旺波”。
      
       那一月
       我转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呀
       不为修来世
       只为在途中与你相遇
         
       这是仓央嘉措写给玛吉阿米的情诗,那一句“只为在途中与你相遇”,曾在某个夜晚让我泪水潸然。是的,我要去这个历来有故事的地方吃饭,看人,像许多人暗暗期待的那样,看看自己在那儿会不会有故事发生。
         
       我又来到大昭寺广场,因为是下午,几天前我在雨中看到的众信徒滚滚洪流般的朝拜情景,不复存在。广场上是悠闲的参观者和生意人,僧侣和乞讨者像天堂里的天使和仆人,悠然地、安详地各做各的事情,他们投在黄太阳下的影子像镀了层金粉,带着极乐世界的味道。人群像水一样在我眼里流过来流过去,我的眼睛过滤着,于是,一个熟悉的面容推到我面前。我微微眯起眼,打量着,我发现自己也在被另一个人打量。这个人,把袍袖搭在头顶遮住太阳,从紫红的袍袖里打量我。我的脸自然而然浮出笑容,笑的时候并没想起看到的是谁,但这个人像亲人一样让我喜悦。
      
       我见到的是一个僧人。当他也向我绽开笑容时,我想起他是谁了,他是我从西安到兰州火车上遇到的三位僧人中的一个,在火车上,我特别想跟他说话,但这位叫香巴嘉措的僧人对寒暄不感兴趣,不过现在他好像不再打算壁垒森严,他迎着向西的太阳站着,微微有些腼腆,等着我跟他说第一句话。
      
       必须我先说话,因为我是俗人,因为我是女人。我说,你还记得我吗?香巴嘉措说,记得。我说西安到兰州的车上?这话等于白说,但它是第二句话,更多的时候废话能拉近人之间的距离。香巴嘉措说,知道。我说你也来拉萨了?还真的来了?你那两位师兄弟没来?他说,来了。他们没来。你也来了。说完对自己生硬的回答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我呵呵笑起来,笑声是我掩饰尴尬的武器,跟陌生人在一起,我笑声特别多。我说,都来十几天了,明天就要走了。每个寺院都朝拜过了,突然不知道干啥了,就准备明天走了。他说,我昨天来的,刚朝拜了大昭寺。说完,我们两个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我们站在大昭寺广场,我和一位僧人。风吹着我的裙裾,香巴嘉措站在我对面。他搭在光头上的袍袖拿下来,袖子攥在手里,迎着夕阳,整个人,红堂堂的。我又咯咯笑一阵,觉得上天真的很眷顾我,在最后一天,让我多日来的对藏传佛教的感受、朝拜的感受最后收在一个具体的僧人身上——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多少感受都不会具体、深切。我特别想跟一位“业内人士”在一起,看着他的言行举止,感受他从内里散发出来的宗教气息,这能使你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具体而形象起来。不过跟僧人在一起我还是紧张,说不上来是什么问题,可能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还有就是对自己女人身份的尴尬,好像自己真的玷污了他们。还是必须由我打开话题,他是僧人,他们不需要问我们什么,只有我们就困惑问他们。
      
       我说,我不懂宗教的规矩,如果我说话做事有冒犯你的,请你原谅。我说,实际上我对藏传佛教很感兴趣——我焦虑地把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手腕上丁零当啷的链子打在自己的额头上——我困难地说,实际上还不仅仅是感兴趣,而是,我在寻找宗教寄托,我把藏传佛教作为首选。香巴嘉措看出我的焦虑,他困难地看着我,周围的环境让他局促不安。我说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找个地方坐下说说话。你不忌讳吧?不。香巴嘉措找到出路似的简洁地对我说。
      
       大昭寺边上有个雪顿餐厅,我前两天来过,多少会点几样藏餐。我和僧人香巴嘉措面对面坐在餐厅卡座里,虽然不断有人向我们侧目,但比在大街上眼睛少多了。我开始闲聊,从对方的身世说起。香巴嘉措掏出僧人证给我看,他竟然知道一个男人怎样让一个女人安心。他出生于日喀则地区,八岁出家,在家乡的小寺学习,十八岁时被来藏朝拜的贡巧嘉措师傅带到拉卜椤寺,今年二十八岁了,在甘肃佛学院修行。这种闲聊中香巴嘉措慢慢摆脱了和俗女在一起的不安,渐渐恢复了宁静。
      
       香巴嘉措问,你过去没信过任何宗教?我说没有。你们家没有任何宗教渊源?我说,我外祖母在教会学校读书,在后来的岁月里教育所有后代不要信教。香巴嘉措说,既然这样怎么想到找宗教寄托?我看着眼前的年轻僧人,我猜想他能否回答或解决我的问题,虽然他是僧人,但很多东西必须有年龄和阅历。但我是诚恳的,我不能把自己包起来而错过最后机会。我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扛不住了。说着我哧地笑一下,看着香巴嘉措。
      
       香巴嘉措看着我,除了在我说话间隙谦逊地吃一两口菜。他的眼珠一错不错,从不回闪;他的笑容除了恒星般的光辉,似乎不带任何意义。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不拿筷子的时候我看不到;我还看不到他的内心。他的内心被注入了什么,让他有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容。难道就是宗教,除此无它的宗教?我撑着自己,不让自己矮下去。
      
       香巴嘉措说,你出了什么问题?你怕什么?我的脸腾地红了。没人问过我这问题,即便再智慧的、再有经验的人。我和我周围被现代文明熏陶的人不问这个问题。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或者,对问题视而不见,把问题化小,化无,不去理会便以为它不存在了,直至它“癌变”,导致人的绝望和虚无。香巴嘉措说,你必须看自己,面对自己,看问题在哪里,你再去找一个合适方式解决它。我一时说不上话来,有些话必须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流出来。香巴嘉措看看了表,说,我跟别人说好晚上去辩经,你晚上有时间吗,去听辩经吧,你听过辩经没?说着他掏出钱包准备付账。我站起来,跳到过道上叫服务员,我不能让一位僧人结账。
      
       21点40分,我和香巴嘉措从大昭寺的辩经堂出来,走在半个月亮照耀下的拉萨街头。香巴嘉措情绪热烈,他刚才和一群青年僧侣辩经的英姿我看到了,那神态和动作可以称作神武,其招式带着进攻、强悍的气势,紫红的衣袍随着动作像风中的幡一样,哗哗作响。
      
       辩经听着好吧?香巴嘉措快乐地说,这时候他更像小伙子而不是僧人。听不懂,好看。我也快乐地说。好看,呵呵,好看。香巴嘉措琢磨着我的话,呵呵笑个不停。为什么选藏传佛教?香巴嘉措适时地转入正题,一个僧人和一个俗女不是深夜轧马路的。我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别人都选择它。香巴嘉措说,没试试其它的,比如汉族的佛教,比如基督教。我说,基督教文化肯定有它积极的一面,但基督教社会正在反思这种文化,正在东方宗教东方文化中寻找拯救他们的道路,我想这不是平白无故的。现在汉地一片学西方之声,这种现象肯定需要我们警惕。再说佛教属于我们自己的,在这块土地上搞文化,还是信仰自己的宗教比较好。香巴嘉措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他沉吟了一会说,你对藏教了解多少。我说基本不了解,只看了一点点书,有些着迷。
      
       香巴嘉措沉默着,我和他走到布宫广场。布宫坐落在一个小山上,我和香巴嘉措围着这座小山,自左到右,转啊转。
      
       香巴嘉措说,我是一个现代僧人,我必须把一些事情给你说清楚。你一定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别的解决不了你就想到宗教。你并不知道宗教能否解决,你只是听别人说宗教能解决,你就到宗教里找。你想当然地找到藏传佛教,因为别人说藏教解决了他的问题。但你并不十分相信它能解决你的问题,是不是?我的脸红了,我已经很少脸红,但在藏区,我接二连三被人一语中的,常有赤裸裸的感觉。布宫后门的氖丝灯光照着我,我的样子一定像营养不良的小寡妇——精神上的无配偶者。你并不十分相信宗教是吧?从无宗教到有宗教,并不是很好越过的。香巴嘉措看着我,目光像光一样无处不在地铺过来。我突然冲动,问了一个极其无理的问题。我说,你告诉我,你相信吗?香巴嘉措怔了一下,他可能还没遇到过这么无理的俗人。这个在我们不是问题,我们从一出生就解决了,就像汉人小孩一懂事就被告知不能犯法一样。我们既是为宗教服务,又是为它献身,我们不可能不信。
      
       香巴嘉措继续说,信奉宗教有两种信法,一种是不管什么,就信了,另一种是把它弄清楚以后才决定自己信不信。你看上去挺有知识的,你得把这个宗教搞清再决定。香巴嘉措继续说:
      
       你看到了,藏传佛教它是一种哲学,是一种世界观,是对世界的一种根本看法。如果你持有这种世界观,你对生命、对很多事情会持一种区别以往的态度,所以它也是一种方法论,它指导藏民的生活。香巴嘉措几乎不受周围环境的干扰,行人汽车都不耽误他以一种匀速说话,这种定力也引导我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他说,既然藏教是种哲学,它就像其它哲学一样,要了解、钻研之后才能决定是不是信奉它。你不要急,你太着急了,对你们这些无信仰者,不是说信就信的。等你认同了这种思想,想不信都不容易了。
      
       到这时我瞠目结舌。我这才发现,我十急慌忙竟忽略了一个常识,香巴嘉措告诉我的仅仅是一个常识,我迫切想找个依附的心态竟把常识给忘掉了。我们总是舍近求远,把常识忘掉了。
      
       我的心一下子开了。十几天来我像掉进漩涡,既挣扎,又渴望随波逐流,有时候矛盾到竟想把自己绑起来,交出去,一了百了。香巴嘉措用简明的办法帮我解决了大问题,我可以慢慢地、明智地解决我的信仰问题,信奉与否完全由我自己决定了。我觉得一个巨大的负重被轻轻放下了,从丹田松出一口气,说:我好像得救了。
      
       我的那个轻松啊,心里那个踏实啊,无以言表,我可以不负如来也不负自己了。我们太不能负自己了,要给自己找个好信仰,好归宿。现在事情解决一半了,喜悦和轻松让我真想拥抱眼前这个人,但见香巴嘉措紫红的衣袍我又无措了,我哈哈笑着,自嘲地挥挥张开的手,继续走路。我让香巴嘉措给我讲讲藏教,我说讲点什么都行,我说这种宽松的出入环境让我喜欢。香巴嘉措说,哦呀——藏教最积极的意义在于,它极大地打开人的内心空间,让你来去自由;让你慈悲,让你对自己好也对他人好;让你惜世惜时,让你不恐惧死亡不以掠夺的方式生活;让你尊重一切生命,不忤逆自然规律;让你节俭,又过好现在……
      
       到这时候应该是水到渠成了,一些话自然而然从我心里流出。我披好披肩,抱紧自己的双臂说,我的问题是感到越来越虚无,我过去所追求的越来越不可靠;从内心里,我既靠不住一个人也靠不住一件事;因为一切都不可靠,所以也就不敢用心追求,也就觉得自己越来越平庸,越来越犬儒,向平庸、向犬儒主义低头;这种情况,已经影响我的生命质量了。香巴嘉措站下来,看着我,他用一挫一挫的、粗糙有力的藏区普通话对我说:
      
       佛说,放下。你要是信佛,你就放下;你要是还不信仰,就坚持。你可以给自己个期限再坚持一下,看看能不能超越。
      
       我说,我都快没力量了,我觉得心虚。
      
       香巴嘉措说,佛说,万事万物都有联系,它的意思是,万事万物相互传递能量,万事万物都能给你力量。
      
       你是说我不孤独?
      
       你怎么会孤独?你感觉孤独,是因为你没有打开内心。
      
       此刻,佛与我同在?
      
       不管你信不信佛,佛都与你同在。现在我在你身旁,布达拉宫在你身旁,你手机里有几百个人,一拨电话,他们就与你同在。
      
       什么使你这样宁静,这样安详,难道就是佛?
      
       就是佛,还有师傅。
      
       你不认为佛之外还有更广大的世界?
      
       知道。但是那个世界不属于我,就像月亮不属于我。
      
       可是现代人,就想跑到月亮上去,哪怕只是看一看。
      
       我也想去,但我知道去不了,我就克制这些念头。
      
       比如说对女人——如果我冒犯请不要介意。仓央嘉措就没有克制住。
      
       他得到世俗快乐,就得不到修行的圆满。这在于你的选择,就像你选择坚持还是放下一样,坚持有坚持的功德,放下有放下的圆满。你知道你的问题了吗?你的问题可能是,你要选择什么?
      
       夜风中,我已经泪流满面了。这些话我们自己也经常说,但由一个僧人说出,却有一种神奇的启开心智的作用,蜗居的心田被斧开,清明的光芒照进来。我对香巴嘉措说,你别管我流不流泪,别管它,它要流就让它流去吧。我可以摸摸你的手吗,我只是……没等我说完,香巴嘉措就眉目深切地点点头。他把手伸出来,掌朝前,推到我面前。我伸出手,手掌合在他的手掌上,霎时间,我觉得触摸到一片光,轻得毫无分量了。
      
       这之后,僧人香巴嘉措就跟我告别了。他双手合十,退到一个僧人和一个女子告别时合适的位置,对我说,阿弥陀佛,认识你真的很有缘,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告诉我,我一定帮忙。我也说阿弥陀佛,认识你真有缘,其余的不知怎么说了。
      
       回到旅馆,蜷曲在床上,我感觉自己像被一个巨大的手臂团抱着,毫无重量。窗帘开着,布达拉宫就在窗外,它是一个象征,浮在我头上方,像神明一样闪闪发光。我的眼泪在浑身通透的绵软中再次流出,我觉得我已被越来越轻、越来越明亮的“光”灌注了。我明天就要走了,离开拉萨,但西藏和它包容的一切,从此不再只是一方地域,而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所在,是一个家园,一个归宿;她还是一条路,一条之于我的前路和退路,当有一天我无路可走的时候,我可以退到这里来,找她,跟她相拥着互相温暖;她还是铺满我的“魄”的底色,那是金色的,温润的,如我在西藏满目看到的那样,如它赋予大山大河寺院红墙那样,给我最后的豁然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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