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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在上

发布: 2009-3-20 09:01 | 作者: 杨沐



  
       
       对抗
      
         
       拉萨最有味道的地方是大昭寺及其周围四通八达的街道,也就是人称八廓街的地方,我没住那里,也绝少去那里流连,我知道那里香软的梦魇似的情调会给我的西藏之行打上怎样的基调,那种风情的、艳遇的、“只爱陌生人”的情调,会让我的西藏之行流于浅表,流于浮光掠影,流于感官声色。我知道这种感官声色怎样诱惑着从生活中挣脱出来的人,当然也诱惑着我。我知道,只要潜入,它的浩大力量就会把宗教的、归属的、家园的问题,冲荡得所剩无几。那是一种春雨润物般的浸入,几乎是不知觉的,无法抵挡的。我迷陷过它,再次接近我会再次迷陷其中。不过我更知道什么是我这次来西藏要找的东西,更明白自己在海口空荡荡的日子里煎熬的是什么。实际上,那煎熬的,不是情不是欲,而是没什么可依附。如果一只鸟不停地在天上飞永不能着地,它可能想抓住哪怕是飞起来的一片落叶。是的,事实上,情和欲,还有写作,还有所谓的创造,是被当作可依附的物,你附着这些看似实在的东西上,你才感觉暂时的踏实。没什么可遮掩的,你终会走到这一步,只要你思考,只要你敢于正视自己千疮百孔的内心。但是我还可以再告诉你,所谓的情和欲,和写作以及创造,并不能给人以永恒的归属感,它们是脆弱的,多半不能为你控制;它们还可能背叛你,遗弃你,最后狠狠地让你成为孤家寡人——人之精神毁灭大多源于此吧。那么是否有一个永恒的归宿可以让我们依靠,它不背叛我们,不在半途遗弃我们,它无条件地接纳我们,依伴我们,并用这种方式拯救我们!我来西藏就是要寻找这个,许多人以为可在书本里找,我则不行,不能完全靠书本。我是女人,方块字,以及方块字中流动的青烟一样的思想不能给我慰藉。我要一种真实的、感性的东西,可抱在怀里,可感觉到温度的东西。这两年我在有意无意地寻找,这次进藏前我重读了手头有关藏文化的书,重新了解佛教、藏传佛教、道教、儒家思想——在选择前我是那么张皇、不自信,但出于常识我知道,在作出选择前要有足够的知识准备。鉴于这种情形,到了拉萨后我选择住在布宫近旁,让它的磅礴大气给我定力。是的,是时候了,我必须在清静肃穆的地方,让自己不受干扰地,辨别自己的内心到底倾向什么。
      
       我住的酒店提供免费早餐。某天吃早餐的时候,十分意外地,我看到同车从格尔木来拉萨的一位诗人。这诗人,三十郎当,光头,走在街上,一街人都能从你眼里消失,就看他从纷纷倒落的人群中趟出来。在那趟车上,我们在二十五小时的行程中说过话,就宗教问题,后来他发烧吃过我带的退烧药。现在一屋子的人都暗哑无光,但见诗人向我走来。布宫去过了?他脸上毫无陌生人打招呼的寒暄。我说没有。他说今天去?我说不准备去了。诗人意外地看着我,问为什么,但他很快改变主意不想听我的理由了,问今天去哪儿?我说大昭寺。诗人点点头开始往回走,走半路回过头说,就这样!我陪你去大昭寺。看我惊讶,他表情颇为意外地说,可以吗?
      
       没什么可不可以的,在拉萨,很多人可以与你同路。旅行者之间流行这种风气,还流行与陌生人呆上几天。这位诗人不怎么算陌生人,至少我知道他是诗人,跟他谈过宗教,他还吃过我的药,枕着我的旅行包一直睡到拉萨。当然这种互助在长途车上没什么奇怪的,我们还救助过一个因缺氧休克的妇女,我们把氧气包给她的时候根本没想自己可能也会需要。
      
       我和诗人冒着小雨前往大昭寺,接着宗教的话题,好像我们的谈话从车上开始一直没断过。不过主要是他说,我想说说自己为什么不去布宫,说了两句就被他打断了。我还想说说在哲蚌寺、札什伦布寺的感受,又被他说别的岔开了。这在诗人好像不是故意的,他如此急切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对倾听别人似乎缺少耐心。我没作声,倾听是很好的习惯,但这个好习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养成;倾听还是个学习过程,一个人的表达沉淀着他的学养,总有一些对你会有启发。实际上我更喜欢倾听而非表达,就像我喜欢观察而非表达一样。
      
       不过观察在诗人身上还能做到,到了大昭寺,就像沙堡遇到浪涌,土崩瓦解了。如果说哲蚌寺、札什伦布寺给我冲击的是寺院和僧人的话,大昭寺攫取我的是万众一心的信众。我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我先看到像黑色河流一样涌过来、再淌过去的人流,他们是“转寺院”的信众。他们手拿转经筒,像漩涡一样围着寺院转;他们大步向前,决不会停步,如果有人挡道就绕开他们,甚至是踢开他们;他们像星云一样,把大昭寺及其近旁的朝拜者围在了里面,你足以相信,一旦有外来侵害,他们的肉身可以毫不犹豫地挡在寺院周围。
      
       接着,我从人腿丛林的缝隙,看到寺院门前的壮景:伏了一地的磕长头的朝圣者,他们集体的、整个身体扑在地下的情景,让你的腿开始发软,让你也有跪下去的冲动。人总有跪下去的冲动,比如面对大山,比如面对荒原上的雷电。我开始跟自己发软的腿对抗,开始跟加入集体叩拜的冲动对抗,我还得跟扑面而来的压力对抗。是的,一种压力,一种没有信仰的压力,一种别人都有依靠而你没有的恐慌,这种恐慌像黑夜一样吞噬着你的意志,让你接下来的路走得战战兢兢。我与这种压力对抗,不是用理智,而是以本能。我大脑里残存的一块有氧区还挣扎着这样一些词汇:“盲从”、“集体无意识”,我本能地担心自己会跳进这些词汇所指的泥淖。我一边强烈地被它吸引,一边又顽强抗拒。是宗教本身令我怀疑?还是我对自己不放心?我不敢评判宗教,我对它还了解太少。但我知道自己太容易沉溺某类事物,我对某一类事物的痴迷有时是病态的,而宗教就是这类事物,我担心自己一旦信奉,比这些信众更虔诚更痴迷也说不定。不行,我得再看看,再想想,不能就这么把自己交出去。这样想着,我像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跳出,换了口气,这口新鲜空气让理智重新回到身上。
      
       我喘着气,调整眼焦,看看寺庙的顶,看看下雨的天,看看烟雾缭绕的广场。待把气喘匀,感觉自己在两股力量中找到了平衡。
      
       我跟着朝拜的人群走进寺院,诗人不知被我丢到哪去了。我一个佛堂一个佛堂地走,每进一个佛堂都有股力量在后面驱赶,像是被推进去的。我硬挺着没拜,我还没信奉这种宗教,至少在藏区,我还要保持应有的审慎和批评态度。
      
       我跟着朝拜的队伍在寺内走了两圈,一次是尾随一位老妇人,看她虔诚的表情,看她把身上的钱财一点一点翻出来,献给佛堂。第二次是跟在一个朝拜的小和尚身后,看他怎样添油、叩头,看他志向高远的脸在接近佛堂时是怎样一种专注、谦卑的表情。我在寺内走了两个多小时,我观察别人,别人也观察我;我被别人的虔诚吸引,别人也被我的专注吸引。我的眼睛里可能冒着干热的黄火,我灵魂出窍般的面容成为别人偷拍的对象。实际上,我和老妇人小和尚一样,根本不在意是否被人拍摄,我随着灵魂钻进一个真空,一旁的,什么都不在意了。
      
       在大昭寺门口找到诗人已经是下午了。雨还在下,刮着深秋似的风。诗人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专情的面目,表情有点厌恶。你好像被感化了,他说。被压垮了,我说。我的头发湿透了,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你们那么容易被压垮?他说。我没理他,自顾自说:为什么朝拜的多是女人?因为女人更愚昧。这句不动脑子、脱口而出的话伤害了我,我说,因为女人得不到更多向外伸展的机会,得不到更多的依靠,才向内拓展,才依靠宗教;也许是,女人更注重自己的内心。诗人情绪有点激动,说对于我们这种人,宗教只能当作一种知识,不能当作信仰。他说,我永远不会把一种东西当作自己的宗教,我是我自己的宗教。我嗯了一声。实际上从一开始都是他说他的我说我的,他不想听我的想法,我也不认同他的说法,如此这般也就不在乎再南辕北辙胡说一通。我说,我在甘肃的拉卜楞寺接受过一个高僧的点化。诗人立即“批判”道:什么点化,别信它。我们这种人可能比他们更了解宗教。我不管他说什么,接着自己的话说:我接受了。诗人立即叫道:你接受了?你了解多少你就接受了?这样说吧,他对你说了什么你就接受了?他并没有等我回答,他不需要我的回答,他要的是听自己说话。他说,说到宗教,可能基督教思想中那种永不停滞的探索,向未知领域的不断追问和进取才更值得汲取。他接着说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电影《大白鲨》中体现的都是永不妥协永不放弃的基督教精神。我始终有些恍惚,实际上我很想等他说完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拉卜楞寺的高僧什么重要的话都没说就感化了我,那温润的,像甘露一样浸透的博大和友善,比他现在“豪取强夺”般地宣扬基督教精神更让我接受。但诗人没停下来,似乎还要一直说下去。他从宗教扯到相机,义愤填膺地批评我走到哪儿拍到哪儿。他说照片使事物简单化、固定化;说拍照浪费时间,本可以用这些时间来观察和思考;还说拍照把人变成相机的奴隶,从而忽略了对拍摄对象的感受。接着他又批评我的服装,说我身上的衣服颓废鲜艳,首饰华丽夸张,一点不适合我,他说,你就是个知识分子,干嘛怕承认自己是知识分子。
      
       我终于被激怒了,不是批评的内容,而是他凡事都要批评的姿态,以及在不同观点上表现的霸权。我们总是一边跟自己斗,一边还要跟男人斗。我说,你怎么那么爱批评别人,表扬自己?你怎么不给别人一点说话机会?我说我们素昧平生,能够同游大昭寺也算是缘分(诗人立即发言说他最讨厌缘分这说法,他说这个词被用滥了),你找我来不是让我给你当听众的吧,我来也不是专门听你批评的吧。诗人吃惊地从眼镜片后看着我,半天说,他没这想法。我说,尽管你可能认为我的想法不值一提,我也必须给你说说我为什么不进布宫,因为我已经听你说了一天,而我想说的,你几次打断没让我说下去。诗人装出洒脱的样子让我说,我被他挤兑一天了,终于暂时抢到“话语权”。我说——为什么不进布宫,因为我感到自己的知识和思想储备还不够,不想一次把西藏消费完。我说,不是每个地方人类都可以涉足,不是每个地方人类都能畅通无阻;一个人心中总有一些禁忌,西藏就是我的禁忌。而我还是来了,它正慢慢被我打开,而且可能越打越大,我得为自己留一个最后才去打开的地方。我说——青海的藏民要磕半年长头才能到拉萨,有些藏民准备半生才叩着长头而来,这是一个过程,没有这个过程很难达到登峰造极的幸福,我不能把这个幸福随便就糟蹋了,我得给自己预留一次机会。我说——以前我也是不顾一切往前闯的,但总有那么一天,你得找找回家的路。也许这在你不需要,而我需要。我请你不要批评我的需要。
      
       我像是处在高原反应的狂妄中,着了魔似的一口气说下去,说得自己都快疯了,但我也看出,诗人并没认真在听。一个女人的发言,实际上,在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无足轻重。
      
       我和诗人不欢而散。到了酒店门口,他停下等我走上来,突然笑一下,说,为了等你,我都感冒了,等来的是跟你吵了一路。我们重新做不认识的人好吗?我女朋友在。本来我已经非常疲惫,我只想洗个热水澡换件干净衣服,睡上一觉再出去吃饭,诗人的话把我惊得几乎要跳起来。我的眼睛张到极大,脸涨得刺痛。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在,也没想过这个女朋友跟我有什么关系。是,我是得意过一阵,一个没彻底心死的女人对男人的“套瓷”都免不了得意,但这跟两性关系无关,跟他有没有女朋友无关,而诗人似乎把这看作有关。那么,他女朋友在为什么还要跟我一起去大昭寺?去了还要装作不认识?我感觉自己被利用为对另一个女人的惩罚。
      
       我说我被利用了。我的脸色有多难看可想而知,刚才的争执只是想争夺并不牢靠的话语权,现在,我好像得为荣誉斗争了。我的凶相让诗人慌了,他赶忙说,没有。他说他喜欢这种交锋,有交锋才有进步。我说,那为什么还要装作陌生人。我又不想当你女朋友。不是,诗人烦躁地说,也不是什么女朋友,是……拉萨本地的……网上认识的……也就是,一夜情。我的脸蓦地热了,还没有男人当面向我承认过一夜情,而别人的一夜情好像将我侮辱了。我凶得一定像只母兽,我说,你缺乏对人的必要尊重,你甚至缺乏常识!说完我直奔楼梯,电梯都不想等了。
      
       我越想越生气,我被人欺侮了,被人利用了。从来没人对我这样过,而且是被一个有才华的人。我想到报复,我要斩钉截铁回敬他一句:不要以为自己有才华就可以肆无忌惮欺侮别人。我怀着满腔怒火一有机会就等在公共场所,我要在他一个人的时候狠狠给他一句,然后轻蔑地扬长而去。但一直没再见到他。之后的几天,我依然在酒店进进出出,依然在布宫广场流连徘徊,但那个人不见了。这股窝囊气撑了几天之后慢慢地也消释了,正确地说,是宽解了。我总是说服自己谅解别人,即便是无缘无故欺侮我的陌生人。另外说实话,我也没心思生气,有比生气、埋怨、恶狠狠地回敬更有趣更吸引我的事,比如还要去甘丹寺、色拉寺,比如接受当地写作者的宴请,比如“深入虎穴”,打入背包客内部看一看。稀释愤怒的,还有拉萨雍容恬静的气氛,这种气氛调试着你的情绪,就像水稀释着冰块,漾着漾着,慢慢地什么都消释了。几天过去,我还记得这个有点恶劣的诗人,但把对他的气消掉了。直到离开我都没再见过这个人,拉萨海拔3658米,有时候高原反应会使人出现幻觉,有时候我真怀疑这个人是否真存在过,或者根本就是一个幻像,一个争吵对象,好让我把一些纷乱如麻的事情在争吵中弄清?
      
       证明这个人确实存在,是在我退房那天。服务台的女孩从一打夹着的纸张里抽出一张给我,是诗人写的,日期是逛大昭寺的当天,他退房时留在服务台的。
      
       抬头写着我的名字。他说:我总是很失败。我总以为告诉别人好的、能让别人进步的东西,就是对别人好意的表示,我却一再发现自己的错误和失败。你是个思考的人,我以为你能例外,我又错了。我跟女人打交道总是出问题,结果总与我期望的相反。再见你会很不好意思,我搬走了,就此别过。
      
       我拿着这张纸看了三遍,然后撕碎塞进字纸篓。他要说什么?不管他想说什么我都已经原谅了他。女人总是原谅男人,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他是男人,他还年轻,就冲这点你就得原谅他,就像母亲原谅孩子,就像宗教宽恕众生。不过我可以提前快慰的是,总有一天,这个豪气冲天、批评一切的家伙也有冲不动的时候,那时候,他可能也会像我一样,到这里或那里,寻找自己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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