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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在旅途中的故事

发布: 2012-9-27 19:44 | 作者: 刘利



        “二十二岁。”她显得更加急不可耐。
        他无奈地笑笑。这是只张牙舞爪的小野猫,深色的皮肤,飞扬的发型,二十岁,正是她们性欲最旺盛、探险精神最强烈的时候。
        “啊——!”她显然对她的发现感到吃惊。
        “卡赞诺瓦,你可真是个卡赞诺瓦!”她迫不及待地凑上脸来,唇舌肆意,发出娇声。
        他看到她伏在黑暗中的影子,象一片飘渺的白雾。她转过身来,四肢雪白,体态丰盈。他不敢轻易碰触的那种破碎,柔弱无骨。她不堪承受的神情,羞涩的脸转向一边。近乎病态的苍白。那付犹如猫一样的骨架,轻轻按压,就会全盘碎掉。他托在手里的,将是她的残片。象缤纷的落红的花瓣,随风飘散……
        他在凌晨四点钟的时候晃晃悠悠地下楼,到楼下的酒吧饮酒。
        戈拉巴,意大利最醇正的烈药。他一口一杯,将它们若无其事地喝掉。他看到一个当地人神神鬼鬼地向他递眼色,他找他要走一百欧元,将锡纸折成的一个小包塞到他手里。
        他嗅了嗅,知道是鸦片。亚洲的特产。
         
        9. 边境
        
        黑暗中有一星细小的红点一明一灭,沉寂无声地带着心脏缓慢跳动的节拍。
        宽阔的平台上天光一点点明亮起来,不远处消失于黑夜的河流,在晨曦中又渐渐绸缎一般光滑地闪动。
        她独自坐在平台上吸烟,看着变亮的天光和四周重新出现的景色。
        早餐的时候,她和那个德国女孩子一起漫无边际地谈论。
        “十几年前,我到过东欧的匈牙利和保加利亚。都是‘前社会主义国家’,然而却完全不同。匈牙利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和文化的国度——我曾专门花了半天的时间在布达佩斯参观那里的国立美术馆。匈牙利继承了奥匈帝国旧式贵族的优雅和文明,又混加了共产主义者的理想和忠诚……但是邻国保加利亚则完全不同,它们没有真正的自己的文化,只有‘前社会主义国家’瓦解以后留下的冷漠、自私、一切只以钱为中心……”
        “同样也是邻国,罗马尼亚就不是这样……”
        “其实从金边是可以直接过境进入越南的,朝东南方向,车程只有一个半小时,要近得多,也快得多。”那个德国女孩子对她说,“游客们因为对梦都好奇,所以才会北上绕那么远的路,都想从梦都过境。”
        她慢慢愣在那里,忘记了她的早餐,也没有再注意听那个女孩子的谈论。
        他曾经说过他在十年前到过这一带,他一定是一清二楚的,他想去越南取得印度签证,最快最便捷的途径自然是从金边南下直接过境。他为什么要北上先到桔井呢? 他想再陪伴她一段路,和她在一起多呆几天?还是和大部分游客的心理一样,对那个隐藏于崇山峻岭深处的传说中的小城梦都感到好奇?
        还有,他从未向她讲出的那个故事?是他自己的故事吗?还是与他紧密相关的事情?他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急于去印度呢?
        “如果你一定要过境去越南,你会怎么办?”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那个女孩。
        “南下到西渡就可以过境,不用再回金边。不过越南那种国家,去不去都无所谓的……”女孩子在对“象越南这种国家”的看法上显然和她一致。
        出租车将她和德国女孩子放在柬老边境,正午的阳光下一切都象要被烤化了一样的炎热。她们慢慢向边境站走去。她越走越慢,最后在边境站门前停下脚步。
        “我得等一个人。”她对那个女孩子说。
        她拿出手机,给她看了他们认识的第一个晚上,在暹粒街市上,他白衣飘飘地向她走来的样子,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亮,眉眼间有一种气宇轩昂的脉脉深情,是天然生成的神情……
        “这么迷人的男人。是意大利人?”女孩子问她。
        她点了点头。
        “呵——,这些卡赞诺瓦!”女孩子替她叹息了一声。
        “他在梦都。要去越南。”她告诉德国女孩。
        “你真那么认真吗?”女孩子问她。
        “我也没想到会当真……”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非常飘渺,“可是他,……我现在回想起来,才想到……”
        “那你到西渡去等他吧。梦都那种地方,能不去最好别去……”
        “为什么?”
        “也许你以后会知道……他要去越南,一定会去西渡的。西渡是个很美好浪漫的城市,你们在那里再会,是再适合不过了。”
        她和女孩子拥抱告别,一个人慢慢向车站走去。
        那个人坐在车站旁边的长椅上,破破烂烂,脏脏兮兮。他的一条裤腿完全是空的,另一条裤腿折到膝盖以上的地方。
        “你看,”他看到她走近,就指着街对面一家庭院门口搭成拱形的花架给她看,架上开满了星星点点金黄和粉红色的花朵,“多美呵!每天早上七八点钟阳光初照的时候更美。有时傍晚会下雨,雨过天青,它们的气味香郁极了……”
        那个人年纪并不很大,沧桑的脸孔上一道极重的刀疤毁坏了他的面容。
        她掏尽袋子里所有的零钱给他,急忙转过身去,遮挡着泪水骤然而下。
        
        走过一生中 有多少珍重时光
        与你爱的人分享
        我总是选错了方向
        伤心却又不能忘
        舍不得杏花春雨中的你
        盈盈的笑语
        雨打风飘??年华流走
        枉然睡梦中
        
        旅行车在软语柔腔的粤语歌中向南行驶,向着西渡的方向。
        她坐在车前部靠窗的位置上,她旁边的座位是空的,没有他。
        
        售票员一排位子一排位子地走近。
        “要一张去西渡的车票。”她说,知道自己陷入了爱情。
        
        10.鸦片
        
        她背对着他的侧影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形。她的头发茂密而结实,象一堆凌乱的黑色丛林。他讨厌黑粗直长的头发,它们带着一种天生的令人生厌的低贱。
        他抬脚将她踢到了地上。
        她的反应正如他所料。她先是惊耸了一下,醒来发现她在地上。接着她披头散发、张牙舞爪地重新跳上床来,扑向他,带着嗷嗷怪叫的疯狂,象一头野兽一样。
        她看到了他的反应,马上又变得急不可待。
        他又一次狠狠地将她从身上仍下去,从床上狠狠地扔到地上。她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次她扑上来的时候更加凶狠。她狠狠地揪扯了他的头发,打了他的脸,最后死命地咬住了他的肩膀和脖颈,将尖长的指甲深深掐进他的后背。
        他很想让她将他彻底抽干,让她把他自己吸得干干净净,点滴不留。最好她能将他完全吞噬,象一匹真正的野兽一样,将他饕食殆尽,不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再留下一点痕迹,一点残渣。
        这个还没完全长成的、张牙舞爪的、肯定自我认定为“前卫”的小泼皮,居然还没学会这份本事。他一用劲,揪住她的头发一下子就将她拎起来。
        在他进入酒吧的时候有点不大相信他自己的眼睛。他看到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混得不错的小杂种”,趾高气扬地坐在他面前。他想了一下随即明白她们应该是双胞胎,在明白这一点的同时,他马上意识到将有什么或许会出现在他即将到来的经历中,伴随着一种异样的快感。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要了杯双份的威斯忌。
        这个年轻的混血美人儿,显然是妹妹。她有着显而易见的和姐姐完全不同的气质,好像更加狐媚,更加阴柔,更加女性。她的头发细密而柔软,染成蓬蓬松松的深棕色,随随便便地用一个发夹结在脑后,沉沉甸甸松松垂垂地摇摇欲坠,象一幅古希腊或古庞培的仕女画像。光是这嘟噜结在颀长脖颈上的葡萄卷发,就足以让他动心。她的眼睛好像更大,大而且空洞,眼睛中的神情和姐姐完全不同。而且她的胸,他百无聊赖地着意看了一眼,它们在一袭水红的绸裙里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它们肯定是柔软的,没有打进过现代医学。它们精致而丰满,象水蜜桃一样引人入胜。
        他的体内已不再疼痛,他需要一种真实的疼痛来取代那些所谓跟诗意有关的痛楚。她自然还不知道她的姐姐已经把他所需要的给予了他。现在他觉得接下来自然而然地他们应该三位一体,所谓亚洲人所说的那种什么“双飞”,对姊妹花显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她们既然不是鸡,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妹妹要比姐姐难以得到。她既不是象姐姐那种情急不耐、投怀入抱,而且几乎是呈现了某种几近于尽善尽美的美学标准。这似乎让他有些束手无策。
        他坐在那里,半低着头,无所事事地吸了一支烟。他想出了一个最直接最简单的办法。他走到吧台前,拿出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对吧台里面的那个Boy 说,“那位女士要喝什么?”不待男孩明白他的意思,他又将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放在另一张钞票的旁边,说,“加一点迷药。”接着他转身走回自己的位子,悠然地点上了另外一支烟。
        一切都变得柔软。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景象都开始变形,变得柔软,象变形的金属,不再有丝毫力度。这个世界和它的所有的景物。开始让人怀疑它们的真实性。与其 说它们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倒不如说它们是上帝镜子中的映像。上帝的哈哈镜,活动变人形,形体变得如鬼魅一般骇然,而又轻松滑稽,一堆温暖的呱呱响着的、各自欢笑的骨头……
        他在上帝那面镜子的夹缝之间。她既在他的前面,也在他的后面。他眼前的唇齿渴望着他,他身后毛魆魆的洞穴更加渴望他。而他渴望着让她们的温香软玉挤压得消失殆尽,象水蒸气一样蒸馏挥发在空气中。
        神之手覆盖过他的眼睑。象在检验他和世界达成和解的方式。
        无形的,神的手指。他可以感觉到。神是一道光。神是以一种光的形式存在和显现的。世上信奉神明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光。
        神没有发出声音。神的意志是以一种直接的方式进入他的思维。神告诉他,你还没有明白,这个国家,它是一个心的形状……
        他依旧没有明白神想以此寓示什么。他看见他置身于梦境和现实最尽头的边缘。下面是深不可测的深渊,上面是一望无际的长空。他悬浮在那里,以一种和地平线平行的姿态。
        在需要他最终选择天空和深渊的时候,他从梦境和现实的边缘清醒,在他胸中回荡着一个声音:那本是一体的,不论深渊和长空,不论上面和下面,那都是宇宙。那本来就是本位的两位一体,一切的存在都是如此同样的统一。
        在他从梦境转醒到现实的那一刻,发现他依旧没有明白梦里的神谕,谕示着什么。
        接着他回到事情的最初,那个阳光灿烂的南国的清晨,万物还带着露水的清新,列车穿过记忆和时光的悠长隧道,再一次如约而至地来到他面前。那种近乎于抒情的 行驶和启动。一切生命都似曾相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小站,那些绿荫荫的色泽和花草繁盛的气息。他站在站台上吸烟,看到车窗里她模糊的身影。象一抹固体的白光。他看到她站起身,探出头来,她的上身伏在半截向下开启的车窗上。她的笑影非常模糊,象多少年前一张黑白格局的早已失去颜色的老照片,象阳光下的一片反光,象记忆深处的一种回光返照,病态而苍白,象一个不真实的、难以确定存在的幻觉。
        他的胸腔象一把历时四十五年的受过某种重创的乐器,在此刻发出和另一件乐器共鸣一样的哽咽。
        他在时光已近正午的时候,才来到饭店的平台上早餐。早餐的时候,他一个人,沉默着,一声不响地逐一吃净侍者摆放在餐桌上的食物。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表情。
        他大概是出于无聊才会对他感到好奇,他显然是个很引人注目的人物。
        “您是——,R国人吗?”他试探着问他。
        “是的,”他用餐巾心不在焉地拍拍嘴角,很正式地向他伸过手来,“我是马可。”
        他接过他的手握着,报上了他自己的姓名,同时从他说话的语气中断定,马可是他的姓。他没有说“我叫马可”,如果他说“我叫马可”,那马可就有可能是他的名字,而不是姓氏。但是他说,“我是马可”。
        ——第一章《旅途》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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