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旅途中的故事
发布: 2012-9-27 19:44 | 作者: 刘利
“那不是椰树，而是棕榈，是棕榈树林……”他再一次拿她的手到唇边去亲吻，“怎么，你连椰树和棕榈树都不分吗？”他含笑地望着她。
Well I'm so far away
That each step that I take is on my way home
A king's ransom in dimes I'd give each night
Just to see through this payphone
Still I run out of time
Or it's hard to get through
Till the bird on the wire flies me back to you
I just close my eyes and whisper,
baby blind love is true
中午停车休息的时候，他们和别的乘客一起下车，在旅途客栈的方桌长凳上吃午饭。他们是这辆车里唯一的外来游客，其余的乘客都是本地人。一个年轻人用英语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握起她的手，告诉他说，“我们是意大利人。”
吃过饭以后，他又熟练地卷起一只大麻，她坐在一张桌边的老式木椅上，他站在她身边斜靠着桌子，悠然自得地吸烟。
“你简直把大麻当吸烟一样来吸。”她说他。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我觉得，你更象个吉他手，我更喜欢吉他手，而不是‘诗人’。”
“我其实只是一个精心酿酒的酒商，我喜欢我只是一个田园的人，而不是什么‘书卷’的人。”
“你读书吗？”
“从来不读。也许……很少。”
“我觉得很好。这样很好。书里是已经调成的颜色，读书就是把这种成色望自己身上涂抹，渐渐怎么也得变成迷彩了，在劫难逃。”
“你更喜欢我本来的颜色？”他暧昧地跟她调笑。
“哎——！”她嗔怪地拍打他。
另一辆旅行车也停在客栈前，本来并不宽绰的客栈前的空地变得拥挤，司机按喇叭招呼乘客们上车。
过午以后，道路两旁的景象越来越见荒芜，更多的绿色，更少的房屋人影。有小学校，好像已经荒弃一样，低矮的围墙，倾斜的几欲坍塌的小屋，不大的小操场，象一面玩具的棋盘，中间一株古老的合欢树，伞状的树冠，绿叶间是丛丛朵朵的粉红蕊扇飘曳的花朵，犹如梦幻。
“桔井会不会过于偏颇荒芜？好像这趟车里我们是唯一要到那个地方去的外国人。”她问他。
“在印度一些偏颇贫瘠的地方，我睡过寺庙的长廊，没有什么吃的，除了当地的热带水果，只有一家小店，里面可以买到过期饼干……”
“我并不怕吃苦。我们在南美旅行的时候，地广人稀，也只有最简单的东西吃，还睡过地铺。”
“你一直是自己一个人旅行吗？”
“是的。我喜欢一个人，人多往往是累赘。”
“我也是，我总是一个人。这次我们俩都是个意外。”
桔井并不过于偏颇荒芜。湄公河边的小城镇，安静而喧闹。车子进城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宽阔的湄公河象一匹闪着霞光的浅灰色的缎幅，沿河有着错落的咖啡座和小食摊，人们在河边的路上来来去去地散步，享受着变得凉爽的傍晚。
他们在河边的一家旅社下车，旅社房间半圆形的阳台，直接朝向无声流淌的湄公河。
“要一间双人房。要双人床的。”她对柜台后面的一对男女说，他们看上去好像是中国人。
“在我们漫长的一生中，这是多么短暂的时刻，我们终于可以将自己交给彼此。”
黑暗中有风，长风浩荡，从湄公河的河岸上吹来。通向阳台的落地窗门敞开着，薄织的白绫
被风鼓得满满的，象一艘双桅船上翻飞起舞的风帆。
他将脸埋进她的头发里深深地呼吸，发出如同哽咽一般的声音。
6 . 湄公河
黄昏的时候，他们从旅社里出来，走进闷热而充满灰尘的街道，混杂在依旧熙攘的人流中。
“明天你跟我一起去梦都吗？”
“我不会去越南，我不喜欢象越南那样的国家……”。“但是我们可以在这里多停留一两天……你说呢？”
“好的，我们在这里多呆一两天……”他一直在顺从着她的意愿。尽管这一次他们的声音都有一些压抑。
夕阳照射在宽阔的河域上无比辉煌，水面上流动着一种橙红色和金黄色交织在一起的有如金属又有如绸缎一般的光芒。象一部浑厚无穷而变幻有加的交响乐一样。他们默默无言地相依，立在河边，注视着滔滔逝水，注视着这样一个和往日不同也和平常相近的如此灿烂而静谧的黄昏。
天黑以后，他们回到房间继续做爱。
他们爱得更加缠绵，小心而充满伤感。
7. 上丁
从梦境和现实遥远的边缘，断断续续传来飘渺的乐声。细微而忧伤的旋律，在黑暗中回荡。
是他的手机铃。居然是如此细腻而伤感的声音，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
五点钟，天还没有亮起来。他们依旧象往常一样，配合默契地使用洗手间，刷牙、沐浴、更衣。有条不紊地整理各自的行李。
六点钟的时候，他们一同带着行李下楼，坐在旅社微明的庭院里，默无声息地早餐。
黎明中的湄公河，有一种略带忧伤的静谧，在他们身后一如既往地流淌。
又来了两个女孩子，坐在他们旁边的座位上，她们看上去快活而健壮。他们相互交谈起来，她们来自一个遥远的北方国度加拿大。
“你们也是要乘七点钟的车去上丁吗？”
“呵，我们不准备在上丁停留，我们只在上丁转车，然后直接去边境，出柬埔寨，进老挝。”
“你们来自欧洲吗？”
“是呵，我们是意大利人。”
“啊，意大利，那个美丽的国度！我在波洛尼亚进修过一年的艺术史……”
“是意大利语课程吗？”
“不，是用英语授课的，是专门为外国学生开设的教程。”
他们一起说笑着。他的声音比平时要高很多，笑声也越来越显得神经质。她起身到WiFi free
的室内上网写一封长一点的信。当她重又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看到他坐的藤椅已经空了。
“他怎么了？”
两个姑娘中的一个莫名其妙地问她，她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车来了，是去上丁方向的车。她和两个胖女孩一同装行李上车。回头间，车子已经驶出好远。那个清晨的庭院，那个曾经存在过的无名旅社和房间，以及那个在她的一生中驻足过三夜两天的南国小镇，都渐行渐远，重又回归于记忆深处的一种陌生。
上丁是湄公河畔另一个更小的小镇。车子到达上丁的时候，正是正午。过于强烈的阳光刺得人泪水模糊，又更快地痕迹不留。
站台上只有她和另外一个金发小巧的姑娘，姑娘问她借打火机，她向姑娘要了一支香烟。她们一起坐在汽车站的长椅上吸烟，她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是个德国女孩。
德国女孩告诉她，她从梦都来，准备在上丁停留一两天，然后过边境，到老挝去。在她听到“梦都”这个词的时候，心里动了一动。
“从梦都可以过境到越南，是吗？”她问那个女孩子。
“那条路是不通的。那个边关开放过一阵子，现在不知为什么又关了。我也是在梦都才听说的，都关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所以只好改道到上丁，从上丁去老挝，放弃越南。”
“我也是准备到老挝去的。或许我们可以同路。”她对那个女孩说。
她们决定一起去找旅社，在这种穷乡僻壤的地方是没有什么正式的饭店的。她们在一家中国人开的旅店里入住了顶层两个对门的房间。还好房间的条件不错，非常干净，窗外是宽阔的平台。
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她独自坐在平台上吸烟，宽敞的平台占据了楼顶的一面，气候闷热而濡湿，不远处湄公河平缓的水域渐渐由暮色沉入黑暗，终于变成漆黑的一片虚无，不再有一丝光亮。小镇中心街道上的夜市灯光明亮起来，三三两两的人影在街上、小广场上缓缓移动。一切都似乎是小说《情人》 中的场景，热带的气候和景色，亚洲人和欧洲人的面孔……也许根本不是，只是记忆深处一些偶尔闪亮而又模糊不清的碎片。
她似乎被一种轻微的思念缠绕，一切又似乎随香烟袅袅散去。她知道几个星期以后回到家，每个人都无法偏离各自固有的生活轨道。生命是桩可怕的事，昨天的这个时候、前天的这个时候、更早一天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在一起……而如今两厢分离，从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见，一如更早的时候，他们从未相见，从不相识。
她没有办法后悔她没有答应他，和他一起去梦都。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也始终没有向他问起，他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到上丁，一起去老挝。她知道，如果她向他问起，很有可能他是会愿意和她同行的。她知道他其实始终在顺从着她，她的每一个或大或小的意愿……这或许是出于他为人的尊重，或许是出于他们在性格和爱好上的一致，或许是出于他对她潜藏不露的喜欢……
她没有向他问起，是因为她知道他的答案。她怕的不是那个答案，而是答案以后的事情。
她想起他们有一次闲聊的时候说起，异性之间的需要，最浅层次的是性，高一层次的是爱，极尽之境是他/她的全部，他/她的生命，他/她的一生，他/她这个人……
在世俗的观念里，这便构成婚姻，构成终生的相随相伴……
“你知道吗，人在爱到极致的时候，陪伴着爱的，是一种死的感觉……”
那些消失在黑夜里的冲击灵魂共鸣的振颤。
她知道如果她随他去梦都，或是他跟她来上丁，便会造成一个真正的开始。一个无端的开始。他们终究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她不可能离开德国，不可能到意大利去，他的国度，其实也是她的国度。她有她的生活，他有他的生活。这也许便是成年与青年的区别。
而他对此显然也完全一目了然，他们都在害怕受伤，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他们最后共同面临的只有一点，长痛不如短痛。
人是那么一种奇怪的生物，泛泛之交，无关枝节的人们相互亲吻，热热闹闹地告别，互道再会。滋生了微妙情感的人却心存芥蒂，离别变成一种无可承受的伤感。
那个加拿大的胖女孩问她，他怎么了？
他失态了吗，还是流泪了？在他走的时候，在他独自上开往梦都的车的时候，在他和她没有勇气告别而从此永远分离的时候？
她不得而知。
黑暗中，烟蒂烫伤了她的手指。
8 梦都
他旁边靠窗的位子是空的。他将随身的背包放在身旁的座位上。
他无法抑制肠胃之间的抽搐和战栗。那是一种特别的感觉，不是疼痛，不是受伤，不是痉挛，不是痛苦。细微而缜密的情殇，有如无数尖细的针刺。或许是离别，是一种把持不定，一种无可寻觅，一种对即将而成的回首惘然的来自心底的惊耸。
一瞬间一切都向后退去，离别来得那么突然，车子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要快，一瞬间一切都留在已成过去的空间和时间。
他从玻璃窗上看到他自己覆盖在一望无际的绿色原野上的影像，眼睛和五官模糊地在阳光下闪亮，面孔和头发凌乱异常。
他忽然想起，那个故事，他一直没有得以对她讲起，故事里那个人最终应该死于车祸的人，他始终不能判断，那种惨烈的结局，是意外还是人为，是神的意志，还是人的意志……
那篇他从未完成的长篇叙事诗，它的名字叫《永失我爱》。
车子在行使了十一个小时之后到达蒙多基里省的省城梦都。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这是一个更加偏僻的位于群山深处的小城。说是城市也许只是名义上的，一条蜿蜒的主街和由此分岔出去的几条小巷，有如一只身态灵活的爬虫和它伸出的脚爪。
他一天没有吃什么东西，拖着箱子独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完全陌生的城市里，完全陌生的街道上。这是一种旅途的感觉。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这一切都曾经如此 让他向往，让他沉醉，让他痴迷，也让他无所羁绊而放荡无骸。他并不急于去找住处，他卷好一支烟，立在当街，寂然地吸着。大麻是让他感到安静和快慰的东西， 那些籽粒、干枯的花蕊，失去生命的叶子，很多时候，它们所给予他的安慰，远远胜于音乐，胜于诗歌，也胜于女人。
“喂——，喂——！”他听到好像是有人在朝他喊叫。
他转过身，看到从街尽头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穿过黑暗和明亮，朝他跑过来。他觉得惊异，顿时清醒了许多。
那好像是一个年轻而漂亮的女人，黑色的头发，黑亮亮的眼睛，两道细而深色的眉毛弯得很妩媚。她朝他笑着，笑的时候，眼睛眯在一起，睫毛显得更长地往上翘着。她有一张圆脸，脸颊一边的皮肤有点粗糙，可能是儿时恶劣的生活环境留下的遗迹。她的脸仰着，一下子离他很近。
他的第一感觉是鸡，马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在亚洲的这些国家里，这种几乎不花什么钱就可以买到的年轻女孩子实在太多，经常有些还非常漂亮。
但是她马上否定了他的这种判断，她张口讲话，说着比他的英语还要纯正得多的腔调。
“我生长在澳大利亚，我的父亲是澳洲人，母亲是……”
“是柬埔寨人。”他心不在焉地接口说道。
“你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会说是泰国人，印度人，或者中国人？”
他的胸口好像被撞了一下。
“泰国人的面型是窄脸的，柬埔寨人的面相大部分都是宽脸型，这跟人种、民族不同有关。”他想他真是有这种闲心，居然在深更半夜的异地街头和一个半大的孩子谈论人种和面相。
“那印度支那人呢？”
他咳嗽了一声，感到两扇肺叶之间的地方有一些疼痛。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呢？你要不要请我吃饭，尽一尽地主之谊？”他开玩笑地望着那个女孩子。他想她的年纪真是可以让他做叔叔的。
他感到身体内部的什么地方隐约有一种类似撕裂一般的疼痛。他由她拖着他的箱子，人好像也由她拖着，随便去什么她想去的地方。
在她在门后熟练地解开他的裤扣，拉下拉链，迫不及待地扒下他裤子的时候，他才发现她被黑色露装遮挡的胸前过于浑圆，好像是打进过什么东西，象两只皮革做成的气鼓鼓的球，或者是别的什么和体育有关的运动器材。他懒得动手，一面对他的这种联想感到好笑，一面烟不离口地继续吸着，一任她忙上忙下。
“先告诉我你到底有多大，别让我犯幼奸罪……”他轻车熟路地和她调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