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Siem.Reap
老旧的列车带着铿铿锵锵强烈的节奏,驶过一个又一个陌生而无名的小站和村落。亚热带闷热的风,从敞开的车窗吹进来。雨季还没有到来。干热的风夹杂着沿途大 量的灰尘,铁路两侧不论是村镇还是乡野,都流露出一种无可掩盖的贫瘠和穷困。很多的小商贩,从不同的乡镇小站上车,手里拎着各种相同又不同的具有地方特色的吃食,在车厢里叫卖,到另一个大一点的车站下车。车停的时候,车窗下面聚集着更多的叫卖各种吃食的小贩。
列车是早上六点钟由曼谷火车站开出的。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到达泰国和柬埔寨边境。车里大部分是在亚洲作长途旅行的白种人,很少是当地的亚洲居民。旅行者们操着各种不同的语言,三五成群地从泰国边境出境,到柬埔寨国境办理签证,之后加入柬埔寨。
去Siem Reap的那趟车本来应该两点半发车,已经过三点。
2. Angkor
第二天清晨,他们下楼在饭店餐厅里喝咖啡的时候,遇到了另外两个游客,是英国人。
他们坐在一起随意聊了一会儿天,那两个英国人从一开始就自然而然地把他们当成一对夫妻,或是一对男女朋友。
“不是的,我们是昨天在旅行车里才认识的。”她告诉他们说。
接着他向两个英国人讲起了两家饭店不巧都只剩下一个房间的事。
“谁说是‘不巧’呢,也许是巧中之巧的事……”,两个英国人中年长的一个,看着他们开着善意的玩笑。
早餐之后他们决定分头活动。她要去参观举世闻名的吴哥窟古迹,他十年前到过这里,这次想去看一看上次错过的历史博物馆。
她在饭店门口找到花十美元可以雇用一天的摩托车,车主一个安静老实的当地男孩子,可以带着她转遍吴哥窟一带所有她想参观的古迹。
她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向他招了招手就出发了。
车子沿街道走了好长一段路,该转弯的时候,她从车子后座上回过头来,发现他还站在饭店的门口,在向她招手。
她一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好像他是在和她告别似的,“也许我再回到饭店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她知道这是太可能发生的事情,每一个在旅途中的人,都是象水一样流动不定。
摩托车载她到吴哥窟古迹群的大门入口处,她下车买好通票,轻轻拍了拍男孩子的肩头,小巧的摩托车便渐渐消失在纵横交错的林荫小路的深处。
他想参观的“历史博物馆”,是一个私人性质的档案馆,收藏着和陈列着与“红色高棉”那段历史有关的资料和实物。正因为如此,国家当局对此的监控比较严密, 十年前还在市中心向世界各地来参观的游人开放的博物馆,十年以后却被迁址到离市区近四十公里以外的一个交通很不方便的偏僻地区。
他一边在市中心那一两条主要街道上随意地闲逛着,一边和遇到的各种出租车的车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讲着价钱。这个城市和十年以前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多了几处高档的饭店,街道也更加宽阔整洁。外来的游客也更多了,旅游商业气息也愈加浓厚,随处可见的是卖各种旅游纪念品和土特产品的摊位……
转到已过正午的时候,他发现从他和出租车主交谈中得到的情况来看,最好的可能性是他们明天一大早的时候一起出发,那一路上沿途还有几处建筑别具特色的庙宇,是和吴哥窟这一带有所不同的,她应该喜欢。还有早上他们喝咖啡的时候,她好像也说过,她也很想看一看那个和“红色高棉”历史有关的博物馆。
“别也象你上次一样,这次错过了,只有等下次了……”她就是这么说的。
他慢慢向饭店的方向走去,想着既然已经这么决定了,那就可以明天再说了。
房间里有一种他所陌生的女人的气息,说不上是浴液还是洗发水、或者是涂脸香脂的气味,也许是女用香水的气味。他看到梳妆台上横乱摆放的瓶瓶管管,他记得她好像是不化一点妆的,他想不出这些瓶瓶膏膏都是干什么用的。他知道女性是种十分麻烦的生物,但不知道她们在旅途中依然丝毫也不放松。
他关掉空调,走进浴室开始给浴缸放水。等水涨到一定高度,他便脱光衣服,将自己掩埋在那些易碎的泡沫里面。
It's my life
It's now or never
I ain't gonna live forever
I just want to live while I'm alive
大麻淡淡的香味和音乐声混合在一起,在室内慢慢飘散。
他在浴缸里懒懒散散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尽黄昏。他迅速爬出浴缸,放掉早已变凉的水,重新用温水从头到脚将自己冲洗了一遍,换上一身宽松舒适的衣服。
接着他无聊地坐在床上,看着桌子上那一堆瓶瓶管管,和瓶瓶管管在镜子中的映像。他忽然发现一整天其实他一直是在有意无意地等她,自从她坐上摩托车向他招手离去的时候,他其实就是一直在等她回来。这让他对一切都显得心不在焉。
这个发现让他觉得有点烦乱。他迅速将头发梳理整齐,离开房间,将钥匙留在服务台,走到充满阳光而闷热异常的大街上去。
他取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是将近五点钟。她从早上开始,转悠了一天,也该回来了。他有意无意地在街上的人流中寻找着她的影子,忽然又觉得有一点不大自在。想起早上两个英国人将他们误认成一对,又暗自好笑。
他慢慢地沿街走去,看到一家布置得雅致的餐厅,门前有疏疏的细竹,水池和错落有致的圆石。他走进去,选择窗边他喜欢的一个清悠的位置坐下。
“要一杯鲜芒果汁。”他对殷切前来的侍者说。侍者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有一张讨人喜欢的圆圆脸。
她在吴哥窟古迹群转悠了一整天,忙忙碌碌地拍了许多照片,连午饭都没有顾上吃。
夕阳西下的时候,她结束了一天的参观,摩托车又将她带回市区。她决定在回饭店之前,先随意在街上逛逛,找个地方吃一点东西。
“他不会已经走掉了吧?”她在满是各国游客的人群中走着,“昨天他好像说过,他急于到金边去办印度签证。他从金边回曼谷起飞的途中还会再次经过这里……”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重重叠叠的金发碧眼中寻看着,希望能看到那张有着深色眼睛的漂亮面孔。也许他会一下子从人群中出现,白衣飘飘地向她走来……
她没有在暮色的人群中看到他,却感到自己非常之饥肠辘辘。她沿街走去,在一家又一家接连不断的为外来游客开放的餐馆和酒吧中,找到一家看上去干净清雅的店 面。她走进去,在众多的空位中挑选了一个她喜欢的位置坐了下来。一个圆圆脸的服务生马上拿着餐牌走过来。“您想要点什么?”他殷切地招呼说。
她匆匆地点了饭菜冷饮。匆匆地吃光喝净。匆匆地结帐。匆匆地又回到街上。
夜幕已经降临,她朝着饭店的方向匆匆走去。
前台的领班依旧是昨晚为他们登记房间的那位。他看到她从外面进来,就马上打着手势告诉她说,钥匙不在,她先生在楼上房间里。
她暗自稍微松了一口气,不再匆匆疾走,换了一种缓慢轻盈的步伐上楼。
她敲响房间的门,没有回声。“也许是睡着了。”她继续敲了几下,随即断定,没有人在房间里。
她的脚步又变得急促。“会不会已经走了?”她回到前台问领班。
“他在楼上房间里。钥匙是我亲自给他的。”
“可是房间里没有人。”
“也许在洗手间里,没有听到。”
“房间里肯定没有人。”
领班拿了备用的钥匙,随她上楼,打开了房门。果然房间里没有人。
她看到他放在行李架上的行李,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出现在她的面前,一脸调皮的坏笑,“我在走廊的阳台上吸烟……”
她马上明白了他是故意想让她着下急。“你是不是一天都没事干……?”她随即戳穿了他。
“我带你去喝新鲜的热带果汁吧。我今天下午发现的一个好去处,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就想,晚上一点要带你来……”他马上哄她。
“你是不是还没有吃晚饭?”她的口气缓和下来。
“是呵。我想你回来我们一起去吃……”
“我刚刚吃过了。”
“那我们去喝芒果汁……”
他们又一起来到街上,散漫地逛着。
路边摆满了比白天更多的摊位。他们在各个摊位间绕来绕去地走着。走着走着,他发现他好像找不到白天他喝鲜打果汁的那个优雅去处了。街上的餐馆酒吧一家接着一家,几乎家家看上去都是一样的,门前招牌上的菜式、冷饮和鸡尾酒,甚至连当地的侍者,看上去几乎都是一样的。
“别再找了,找不到就算了。我们随便走走,看到还可以的进去吃一点东西就是了。”
“可那一家真的非常的好……”他还是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
“喏,这家看上去也不错,清雅幽静的……”她停留在一家餐厅的门口,叫住他。
侍者马上从餐厅里走出来殷勤地招呼他们,一个圆圆脸的当地男孩子。
她一看到那个男孩,马上笑了,“原来这么巧。”正是她刚才用餐的那一家,连侍者都是同一个人。
他走过来,看到男孩也笑了,“怎么这么巧!”
“就是这一家,我要带你来的地方。我还以为走过了找不到了呢。”
“可这就是我刚才吃饭的那一家呢。”她惊奇地说,居然有这么巧的事,这条街上的餐厅有无数家,怎么他们撞得那么巧。
“这就是我坐过的位置。”他指着窗边的一处桌子告诉她。
她听着直摇头,“这可是我刚才坐过的位置啊!”
怎么他们不光光顾了同一个餐馆,也先后坐了同一个位子。圆圆脸的侍者男孩看到他们也不禁笑得直弯腰:“你们真是太巧啦……”
“是谁在先,谁在后?”他们问那个男孩子。
“是女士在前。男士后来的。”侍者想了想说。
他们在两个人先后坐过才那张餐桌边坐下来,一边翻看着菜谱,一边还是感到惊奇和好笑。
“简直象廉价爱情剧里的情节。”
“就是爱情剧里也设想不出这样的情节。说给谁谁都不会相信……”
侍者男孩子又走回来,认真地对他们说,“我又仔细想了一下,是先生先来的,来的时候还是下午。他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点了一杯新打芒果汁,百无聊赖地又要了一杯芒果汁,接着他百无聊赖地付账,百无聊赖地起身离去……太太是后来的,来的时候已近傍晚,匆匆地点菜,匆匆地吃饭,匆匆地付账,匆匆地走掉……”男孩子一边说,一边惟妙惟肖地学着他们两个的神态动作。
结果是太太笑得肚腹直痛,先生笑得撑在桌子上,侍者自己笑得蹲在桌下地上……一餐厅的客人和侍者莫名其妙地全朝他们呆望。
“噢,我们可以继续编故事了……比如几天以后我们分手,分手以后你偶然发现一张车票的背面,有我随手写下的几行诗……而你自己则是个蹩脚的三流作家……”
“这个故事可以叫《失之交臂》。”
“对。比如编成我们都必须回归自己本来固有的生活轨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可以叫《偏离各自轨道的彗星》。”
……
“现在,注意啦,”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我想点的菜是这一个,你想要的是哪一个?”
“不好!实在不好啦,这次又是同一个——!”他的耳边响着她轻快而夸张的声音。
3. 金边
“我们是同一年出品的。”
她躺在床上,翻看着他的护照。
“真的?”他从浴间探出头来,手里拿着剃须刀比划,脸上满是白色的泡沫。
“谁更大一点?”他问。
“你是俄地老弟呢。”她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可看上去,我象你的叔叔呢。”他走出浴间,用毛巾抹净脸上残余的泡沫。
她被他逗笑了,“要是按西方的说法呢,你这家伙挺会恭维人。按东方的说法,你这小子太爱充大。”
“真的?”他一脸惊奇的表情,“我是说,你真的有那么大的年纪?”
“就是。我比你大四个月。”
“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吗?”
“是老大。俄还有两个妹妹。”
“你是不是在家里最小?”
“是的。我有两个姐姐。”
“你一看就是那种游手好闲的公子哥。”
“怎么会是这样?”
“我是说,因为我看上去象你说的那样,你才跟我打招呼的吗?”
“谁跟你打招呼啦?是你先跟我打的招呼。要是不理你,那我多没礼貌……”
“呃!是我先跟你打的招呼吗?怎么我有一种相反的感觉。”
她把他的护照丢给他,转过身去,翻看数码相机玩。
“给我看看你昨天拍的照片……”
他从她手里拿过相机,她起身到浴间去刷牙。
“拍了不少嘛,”他看到照片上那个出租摩托车的当地男孩子,“他一直是在那等着你喽……”他语义双关地说。
她从浴间刷好牙出来,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他们一起下楼到餐厅去吃早餐。她换了一件浅色的裙装,长发简单地卷在脑后,看上去简洁明快,清爽怡人。他悠然自得地走在她的身边,居然轻快地吹起了口哨。她轻轻笑起来。
“你笑什么?”
“都什么年月了,还有人记得吹口哨这回事……”
“是呀,我也是好久没吹过了。”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餐厅。
“我睡觉的时候,出声吗?”
她忽然问他。
“不出声。我没听到什么,我也睡着了。怎么,我睡觉的时候,是不是发出什么声音?”
“我比你先睡着的,所以没听到什么。”
“你睡得好吗?”
“挺好的。”“你平时睡觉打鼾吗?”
“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抱怨过什么。”
她又笑起来。他看着她笑。
“我们今天就到金边去吧,怎么样?”
她喝着咖啡,忽然提议说。
“反正你也急着要办印度签证。我离开家已经快两个星期了,除了曼谷和吴哥古迹,还没看到什么……”
“你急于看到什么?”
“我没那么多时间,而且,我已经习惯,每次旅行日程都安排得满满的。这次我只有六个星期的时间……”
“你得回去上班吗?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教师,教中文的。是挺轻松的工作。我这次出来本来只有两个星期的假期,其余四个星期,是请别的同事替班的……所以……”。
“当然……”
“好的,我们吃过早餐就去订票。有车的话,我们可以马上就走。”
正午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在开往金边的旅行车里。
她坐在车子前部靠窗的位子上,他坐在她的旁边。
车子将行驶五六个小时,傍晚的时候,到达柬国首都。
阳光在窗外明晃晃地照着,万物都新生如初。
中间停车休息的时候,他们依旧分头行动。
她很耐心很有兴趣地和卖东西的摊子上的妇女们打着手势交谈,问她们各种食物的名字,一遍遍地学着当地人的发音,假装认真地讨价还价,在她们叽叽嘎嘎的嬉笑和喧闹声中品尝着各种看上去怪异的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