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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标签的写作:李翊云访谈

发布: 2012-9-06 20:32 | 作者: 欧宁




        欧宁:你在第10期A Public Space上翻译了一篇沈从文的家书,为什么要介绍沈从文?
        李翊云:现在他在国内稍微好一些了,以前也是没有人看的。我看他的家书,尤其是解放后他还是在想怎么写作,但他从来没写过,我觉得是挺大的损失。可能我觉得与他在性格上比较亲近,写的东西也比较亲近,所以总是对他很感兴趣。从A Public Space刚创刊的时候我就说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把沈从文的家书翻译出来,后来我就跟主编Brigid Hughes说想做一期从文家书,事实上我翻的比最后那个要多得多,大概有三倍之多,但最后选了三分之一,然后沈从文的英文译者非常之高兴,给我发很长的电邮说这件事。
        欧宁:大家都知道你本来是学理科的,后来到美国需要找事情来舒缓自己的压力,然后就报了写作课,我想知道,这个人生的转折难道在前面没有任何预兆吗?
        李翊云:没有什么预兆,我就是小的时候就喜欢看书,但是从来没想过写东西,真是到了美国之后才发现用英语写东西比我想的有意思。
        欧宁:现在你的枕边书或者你随身带在包里的书都是什么书?
        李翊云:我一般手头上会有五、六本书同时看,我在看Katherine Manthfield,她生在新西兰,然后还去了英国,她是跟伍尔芙一个时代的女作家,我在看她的日记,她一生很短,死的时候才36岁;然后有一个美国诗人,现在已经去世的Elizabeth Bishop,我在看她的信;小说我在看《简·爱》的作者夏洛蒂·勃朗特的一本小说,我觉得比《简·爱》写得好但没有《简·爱》有名;还有就是当评委的这些书。
        欧宁:你看中国当代作品多吗?
        李翊云:不多,前几年看了一些,有时候人家请我写书评,比如英国《卫报》请我写苏童的《河岸》的书评,那样的话我会看一下英译本和原文。
        欧宁:在一些采访里,你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国际作家,我觉得在你的自我意识里,你在淡化自己的国族特点。的确,强调国族身份在现在看来有点落后,对于在美国写作的华裔或亚裔作家的作品,有人曾用“华美文学”(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或“亚美文学”(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这样的概念去定义,强调它的国族性,又或用“离散文学”(Diaspora Literature)的概念,强调移民与母体文化的一种关系,这些说法都有点陈旧了。我觉得你用英文写作,称你为英语作家便好。我想问,会不会有一天你的小说主人公不是中国人?
        李翊云:我觉得会有可能吧,未来的事情我也不能预料。我觉得有些人比如西方读者会说,他们看了一本中国书,中国妇女缠脚、包办婚姻这种概念对他们来说是一种 很野蛮又很新奇的概念,有人会用这种想法去读;但有些西方读者读了我的书,就会觉得虽然书中的主人公是中国人,但人性总是有共通的地方,我比较注重这些东西。
        欧宁:我刚刚的问题应该再深化一下。有人说,一个作家的写作肯定离不开自己的体验,你体验过的东西或者你小时候的经历会变成你写作的资源,但另外一种说法是,一个成功的作家应该超越自传,超越他(她)本身的文化和经验。有一天你会不会不写和中国有关的题材?
        李翊云:那是当然的,我现在已经开始慢慢地有些题材不光是中国的题材了。我有一个朋友很有意思,他在越南生的,作为难民逃到澳大利亚,他叫Nam Le,可能在中国不太有名,但他在美国和英国比较成功,我们在一块上学的。逃难到澳大利亚后他做律师,后来到爱荷华学写作。他的第一本书就很有意思,除了第一篇文章是关于越南的年轻人,有点类似自传,但后来的文章全是靠Research,而且每一个故事都是在不同的国家,比如在伊朗或者在纽约。他是个律师,只要做足够的准备,只要有了足够多的材料他就会有一个Case,就能写一个故事。我觉得写书就是这样,你要知道足够多的东西,怎么飞跃一下然后变成一个成功的故事,从一些细节就能够构造出一个故事来。我觉得个人经历是帮助你理解一些东西,而不是依靠这些经历。
        欧宁:我感觉你一直拒绝在你身上贴“中国”或者“华裔”的标签。
        李翊云:因为我觉得贴上这些标签,会有一些作为作家来说不必要的负担。
        欧宁:很多中国人特别是一些记者采访时都说,李翊云用英文在美国写作,她的成功得益于美国的多元文化的政治正确,也许你不会同意吧。有一次你在Facebook上说你 母亲一直问你为什么没有出现在中国的报纸杂志和电视上,你在美国这么成功,她应想让更多中国人知道吧,但你表现出对这个问题不胜其烦。你的国族标签在世俗 层面上可能带来的问题,还包括像中国的文学出版界很想翻译出版你的作品,这里头除了市场因素,可能也有一种国族自豪感的消费需要。你一直是拒绝的,好像人 所共知,李翊云不轻易授权自己的作品译成中文,你好几次回答的理由是觉得当代中文著作已经有很多好的作品,而你是为英语读者写作的,所以没有必要翻译,这 里面还有没有更深的原因?
        李翊云:有一个程度上,我觉得很多东西得重新写,不必要译。
        欧宁:你是在担心自己的作品译成中文之后的竞争力吗?
        李翊云:不,我觉得是对读者的相信程度。比如说我跟美国读者提到1958年,我用英文写时我得解释一句,这是三年自然灾害和大跃进发生的年份,而在中国,提到1958年 所有人都知道三年自然灾害和大跃进,你如果把那句解释翻译回去,就好像中文读者不了解中国历史,你低估了读者的智力,我不想那样的事发生。如果说我只是写一个人物,没有任何中国的背景或者历史背景,只是在一个城市里有这么一个人,这有可能,但我觉得所有都跟历史有关系,在历史这一部分直接翻译成中文不是很 好。
        欧宁:你是否听说过哈金在台湾的故事?
        李翊云:听说过,我觉得台湾人的眼界我是不敢恭维的。
        欧宁:是不是哈金的事情给了你一些触动?
        李翊云:我确实问过哈金。当年有中国出版商问我的时候,我跟他认识,我问他怎么想,他说你做好准备再去,否则会挺难受的。可能我还想再积累一下等待一下,不是很着急。
        欧宁:有很多人猜测你不想自己作品被译成中文的原因,这些猜测跟你的回答很不一样,都猜到政治那方面去了,有这方面的原因吗?
        李翊云:没有这方面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你说我总是在拒绝把自己叫作中国作家或者华人作家,写作在我来看是一个很私人的事情,所以不想被别人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贴上别的标签,所以我会比较谨慎。没有什么政治原因,主要是我觉得我还没有到准备好的程度。
        欧宁:我想问你对政治的看法。你一定会拒绝文学成为一种政治工具,但如果不谈文学,你平时会关心时事政治吗?
        李翊云:我还算比较关心吧,不能说非常关心,我觉得作家还是应该要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什么事情在发生。我可能更关心历史,比对时事政治更关心。
        欧宁:你的《漂泊者》(The Vagrants)其实就有触碰到历史、政治这样的议题,那本书的写作资源可能跟你自己的成长有一点点关系,但要写过去年代的话还是要做一些研究的吧。
        李翊云:主要是看一些老的照片、老的东西,跟普通人聊天,像我公公、婆婆,我觉得跟人家聊天的时候最好不让他们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他们就跟你山南海北地聊,就会有一些很好的素材聊出来,但七十年代咱们都还是过过的,所以还是记住的。
        欧宁:你平时多久回一趟中国?
        李翊云:我回国倒不是很多,上一次是2008年回去的。
        欧宁:不知道你现在怎样更新你对中国的认识?
        李翊云:我看一些中国的网站,然后跟中国的朋友和家里人联系一下,但就像你说的最终可能会写一些不止是中国的题材,比如美国或者西方,更广泛些。像我就是看到什么写什么,可能我今天看到的是美国的东西就会写一些美国的东西。
        欧宁:你有一天会否用中文写作?
        李翊云:我不知道。
        欧宁:呵,难道你不想参与一下中国当代文学?
        李翊云:我觉得有一天也许会,怎么说呢,我觉得人就是一个阶段做一个事情或者一些事情,现阶段我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我可能要准备到十才会去参加这个一,更多程度上还是我觉得现阶段自己还没有准备好。
        *由上海2666图书馆周焰根据录音整理,经欧宁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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