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云中人

发布: 2012-9-06 18:50 | 作者: 路内



        “那小孩太可怕了。”
        “你别老是小孩小孩的,他根本不是小孩了。”
        “被你一说我更发毛了,幸亏我胆子小、忘性大,什么坏事儿过几天就想不起来了。”
        “哪个中介给你介绍的业务啊,太不靠谱了。”
        “小广东那里的,出事以后我特地去骂了他一顿,让他请我吃饭。”
        “这个人的饭你都敢吃。”我悻悻地说。
        小白和我是同乡,念大二。工学院里有相当一部分学生来自我的故乡,T市下面的县级市麦乡。麦乡的大学生自然而然凑成一堆,近似同乡会,认干哥哥干妹妹的比比皆是,也不乏上了床的。我和小白关系很单纯,既不上床也不罩着她。我认识她已经好多年了,曾经是同一所中学的校友,曾经住得很近,曾经一起玩过……考上大学以后有一年时间没见到她,以为见不到了,不料第二年她也出现在了这里。这就算再续前缘了。偶尔我会请她吃顿饭,气氛总是很沉闷,有时也会聊些无关的人。
        D罩杯的女生在学校里是珍稀动物,小白就是其中之一。拥有D罩杯,人生经历便会有超乎常理的一面。这是小白自己说的。
        比如招惹了斜眼式的变态,比如招惹了各种既非斜眼也非散光的其他变态。这件事说过也就忘记了。
        那是三月多雨的天气,气温不是很低,却总是感到冷。工学院应届毕业生正陆续打铺盖离开学校。黄昏时我头晕脑胀地从网吧里出来,沿着下雨的小路往学校走,在一家名为杞人便利的小烟杂店门口停下,店主是我所熟识的一个孩子,大概十六七岁,我叫他杞杞。我趴在柜台上,要了一听冰可乐,喝了几口觉得稍微舒服了点,坐在小马扎上看风景。杞杞问我找到工作没有,我说我辞职了,正打算在杞人便利旁边开一个叶公超市,把他的生意全抢走。杞杞想了半天,大概听懂了叶公是为了和杞人对仗,不过他并不觉得有趣。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后来我看见小白打着伞从对面走过,她由东向西,很快走进了学校的边门,消失在拐角处。我没喊她。
        大约半分钟后,有一个少年走进便利店,在石棉瓦搭起的蓝色雨棚下要了一包香烟,他打着保健品促销赠送的雨伞,有一根伞骨已经断了。买了烟之后,他并没有离去,而是背靠着柜台点了一根,看着工学院的边门,吐出了白色的烟气。
        吸烟的姿势很潇洒。他时不时地瞄一眼货架,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明白了,他不是在看货品,杞杞的货架上都嵌着镜子,他是在看他自己。
        促销雨伞收起来,弯曲的伞柄挂住柜台,忽然滑了下来,啪的摔在地上。他弯下腰捡起伞,将伞柄挎在自己的手肘上继续抽烟。他捡伞的动作很慢,好像那不是伞,而是一枚炮弹。
        他捡伞的时候斜眼瞄了我一下,我也在看他,我坐在小马扎上。
        这是一个斜眼的少年,即使他站直了身体继续望向学校边门的时候,他的左眼仍然瞄着蓝色雨棚的一角。
        我不动声色继续喝可乐,直到他抽完那根烟,把烟蒂弹在一个小水潭里。他打起伞,没有走进工学院,而是沿着道路折返,往大马路的方向走去。
        
        3  只出现一次的女孩
        
        关于我的大学并无太多可说之处,多少年来学校就是在一片工厂区之中,以显示出工学院的本色。早在八十年代,学生毕业后大多都分配到附近厂里,那时候的专业没那么多,去工厂恰是专业对口,到了厂里便等着分配房子,房子也在这一带。也就是说,当你考上这所学校之后,你的一生差不多就被圈定在这片区域中。
        九十年代迅猛扑来,宇宙能量爆发,物质重组,等这个十年过去之后,一切无可挽回地成为记忆,整个工厂区在时代的加速度之下被甩到不知哪里去了。非线性变化是世界的常态,而线性变化只不过是学者们用来欺骗大众的,线性变化使事物具备了预测的可能,学者们正是靠预测来谋生的,一如印第安营地的巫师。
        第二股浪潮挟带着教改、转制、地价暴涨以及远在互联网一端的IT业兴起,滚滚而来,不可阻挡。二十一世纪劈头盖脸出现在眼前。每一个年代都拥有它独特的咒语,其魔法所呈现出的效果也大相径庭。我们的校长被称为成功企业家,开一辆别克出入于校园,显示出本校具备的超强竞争力。这都是非线性变化的结果,后面还有更绝的,到二〇〇〇年,校长因贪污而被抓,直接判了个无期徒刑,在监狱里迎接了新世纪的曙光。
        入校的时候讲过校史,糗事自然不谈,光荣事迹还是有不少的。虽然是大专院校,大概连全国三千强都排不进去,但在T市尚能唬人,出过三个厅局级的干部,出过好几个国家专利发明者,劳模若干,大款若干,高管若干,中层干部无数,总之是个很实用的学校,就像精心制造拖把的工厂,别的拖把可以用三年,这里的拖把可以用五年,而且可以拆开了当裙子穿、当棍子使。区别仅此而已。
        学校不大,被四周的厂房和老新村挤压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二〇〇一年,附近的工厂已悄然无声,厂房被改造成建材市场、大超市、Loft,或者干脆推平,清场之后为未来的CBD腾出空间。有一座高架桥已经造到学校南侧,像巨大的雷龙伸过来长长的脖子。所过之处,一片废墟。
        学校的东侧,向着市区方向,是一片有着悠久历史的住宅区,十来个新村里住着几万号人。西侧是郊区,有厂房,有仓库,日落时景色凄迷,血色残阳像一枚打碎的鸡蛋,散黄之后正洒在那儿。有一条铁道穿过其中,它呈现出一种锃亮的灰黑色,令人恐惧而心碎,在调色板上永无可能找到的颜色。铁道以外,是一片新兴的开发区,以前是农田,如今都填平了,正努力转型为剩余价值大卖场,国际品牌和OEM流水线像真菌一样扩散蔓延。
        我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半,枯燥无味的时光。平时的娱乐,就是在黑网吧里泡着,抽廉价烟,喝啤酒,半醉着晃回宿舍。周末稍微好过一点,去铁道旁的仓库里看摇滚,反正总是那几个拼凑型的乐队,看了百十来场,吉他手什么时候会做出高潮般的表情,主唱什么时候会跳下舞台,一清二楚。在场子里喝的依然是啤酒,但不敢喝多,怕被人一锤子敲翻在街道上。那一带到了晚上没什么人。
        我属于扩招之后的那一批学生,赶上了一个波峰,既可额首庆幸,也无所谓大学生的自豪感了。如此这般,虚度时光,有一天发现好日子过完了,得去找工作,跑到开发区应聘无数次,皆无功而返。最后通过熟人的关系,在市区电脑城的一家公司里给各种各样的顾客安装软件,一排坐着二十个技术员,穿着同样的工作服,佩带着印有公司Logo和姓名的胸牌,每天装机十个小时。办公地点在地下室里,环境马马虎虎,不能抽烟也不能喝酒,半夜干完了活,和几十个电脑专业的师兄一起回到员工宿舍睡觉,与学校一样的铁架子床,分上下铺,睡醒了继续上工。我开始怀念学校,辞了工作又回来,每天躺在寝室的铁架子床上,世界开启,合拢,开启,合拢。我给自己的大脑按下了Sleep健。
        对我来说,这与其说是回归,毋宁说是一次非线性变化,失去理智的结果。我一再地徘徊于摇滚仓库和操场看台之间,试图证实两年前和我做爱的长发女孩的存在,试图清晰地看到她和死去的校花,她们或者是同一个人,或者毫无关系,这都可以。但我收获到的只能是无穷无尽的迷惘,记忆已经风化,事件已经凝固。
        非线性变化的世界总是企图抹平一切,在抹平的基础上拔地而起,雄伟固然雄伟,有时有点超现实。相比之下,虚拟的互联网世界其实是线性的,带有强烈的记忆能力,即使被抹平,仍然能利用技术手段找回记忆。当然,吊扇坨子砸下来的情况除外。
        曾经有个女孩对我说过,我们生活在一个乳沟时代,乳之风光必然依赖于乳沟,但乳沟之存在则没有任何实际效用,乳沟甚至连器官都算不上,它其实是个负数,是一道阴影而已。从切面来看,乳沟正是典型的非线性变化。
        二〇〇一年是个衰败与繁荣交相存在的年份,乳沟时代是否存在,我不敢确定,乳沟困境倒是的的确确缠绕着我。
        我一直没有女朋友。
        大学一年级的深秋,近乎谈过一次恋爱,近乎。女孩是我同班同学,长得很一般,瘦高个子,剪一个很温驯的短头发,碎碎的很好看,但经不起风吹,一吹就变成男人。这和长发女孩不能比。
        女孩的脾气和她的发型颇相似,看着温驯,其实是个很有洞察力的家伙,平时话不多,更不活跃,开学头三个月她基本被忽略掉。她是T市人,家在市区,走读生,平时不在学校里,唯有上课的时候才露个脸。似乎是挺有钱的,听说家里有房有车,不过我和她混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时间还是靠走路。
        没有确认男女关系,没上床,没接吻,没去过看台后面。那年深秋,因为空虚,跟着她在T市到处晃悠,实指望她能做我的导游,结果遭遇了一个又一个的雨天,像两个湿淋淋的旧皮箱被放置于不同的场所。
        我们在雨中参观了T市的商业中心,在雨中蹲在铁道荒凉而杂乱的货场上,在雨中徘徊于植物园、动物园,就连一年一度的菊花展似乎也受了她的感召,明明是选了个晴天去参观,到公园里居然下起雨来。
        面对着雨中的景物,心情当然好不到哪里去,作为从小在T市长大的女孩,她当导游的话基本上可以使这个城市的旅游业破产,说出来的话比雨还烦人。我跟着她东跑西颠的似乎只是为了让她有机会多抱怨几句。
        “步行街容易使人产生消费欲望,与他人近距离并行的嫉妒感,不满足,疲倦导致的思维能力下降。”在商业街上,她这么说。
        “货场不为城市所容,欲望未赋予它应有的概念。”在铁道边。
        “T市的植物园只是一群花匠在经营,但比动物园好一点,动物园看上去就像虐待狂的仓库。”
        “菊花得以专门展览,全因其命贱、品种多,又正好开在适合观光的季节。”
        类似的话不胜枚举,我认为其具备一定的洞察力而又没有任何意义,正如她高高的个子却没有身材。但是,她仍然让我略微地动心,说不清道不明。
        某一天,记得是冬天,我们在五块钱一小时的网吧里泡着,泡了足足一个通宵,她买单,出来的时候彼此都是一张隔夜脸孔。冬天的早晨,四周起了浓雾,路灯还没灭。她忽然提议去附近的宾馆睡一觉。那是在市中心,我说我来付账,去提款机上提了两千块钱带她走进一家皇冠假日。她看到提款机上的余额,八万元,毕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也没表示诧异,也没问我的钱怎么来的,只是很安静地看着罢了。
        在酒店里开了个标房,两张床,我们各自洗了澡之后,挑一张床睡了下去。电视机一直开着,处于静音状态。直到下午,我们同时醒了过来,觉得很饿,她从背包里拿出夹心饼干,吃了个精光。然后她说,今天没有下雨,能不能做爱。
        在静音的电视画面中看到很多汽车追尾,场面壮观,联想到我们当时的姿势也像是一次次的追尾。
        “喂,说说你自己。”她说。从宾馆出来以后,她带我去了一家咖啡馆,很有兴趣地望着我。“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孩。”
        “就为存折上那八万?”
        “你用IBM的手提电脑,Discman是索尼的,耳机是铁三角的正货,起码值一千块吧?非常暴发户的样子。”
        “无可奉告。”
        她只是和我一起巡游城市的人,但无法成为倾诉对象,在所有的电影里,这一对人儿都是默默地蹲着、站着,看着风景而不会相互倾诉。即使说出来,听到的大概都是类似回声的东西。
        她似乎看懂了我的心思,笑笑不说话了。
        两个阀门在一起,没有谁是扳手。我心想。
        “你不简单。”她说。
        做爱之后,她消失了一阵子,再出现时已经是寒假之前。那会儿我的存折上已经只剩下六万元了。她告诉我,家里出了一点事。
        “我爸爸查出来肝癌三期,可能救不回来了。我得回去照顾他。请你吃顿饭吧。”
        她开着一辆福特,把我带到市中心一家十分雅致的西餐厅,整个餐厅就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的,连音乐都没有,服务员像是忍者一样无声地穿行在铺着雪白桌布的座位间。我极为中意的餐前面包,吃了一份不够又加一份。她在一边笑眯眯地看我吃,从来也没见她这么得意过。
        “这么说,你就不来上学了?”我问。
        “对啊。”
32/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