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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弟,你慢慢跑

发布: 2012-9-06 18:42 | 作者: 路内



        我妈仍是那个不冷不热地态度,私下里对我说:“那么贵的化妆品,给小卢干吗?惯坏了她,天天跟着双峰使钱吧。”我笑着说:“你也太小看人家了,小姑娘比阿弟能干多了,用不了几年她就能在上海立足的。”我妈叹道:“等她立足了,就看不上双峰喽。”我说:“你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儿子不成器。我看这个小姑娘挺好的,你对她有什么成见呢?”我妈说:“毕竟是穷人家的女孩,到上海来,没有根基的,再能挣钱也不过是表面风光,来一个有钞票的男人,立刻打倒她。我是觉得她心很大,你弟弟根本撑不住她的。”我说:“你这个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再看一阵子吧。”
        卢勤勤租了房子,阿弟的好日子来了,白天不去上班,喝醉了躺在女孩家里大睡,我们都以为他在某个公司实习。直到他大学毕业,我爸爸问他转正了没有,他才说:“我早就没工作了,白天我就待在卢勤勤家里。”我爸一时胸闷,便把责任都怪到了卢勤勤头上,说这个女孩勾引得阿弟不思进取。我说:“爸爸,你还是怪自己儿子不争气吧。出去做苦力,你说是人家女孩逼的,在家睡大觉,你又说是人家女孩勾引的。那女孩再坏也坏不到这个地步吧?”那一阵子我换了个男朋友,是外地来沪人员,我妈正一肚子气,便插嘴说:“你们都去找那些外地人吧!”我说:“外地有什么不好的,上海人死了还要埋到外地去呢。”
        阿弟大叫:“你们不要再逼我了好不好!”
        我大怒,指着他鼻子骂:“一天到晚就是喝酒,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饭桶了吗?家里条件不算差,比你穷的孩子都在外面做牛做马,你就躺在爸妈身上啃老吧。白练了你这一身肌肉了,没出息的东西!”
        阿弟继续大叫:“我一辈子就是活在你们的阴影里!”
        我还没来得及讥讽他,我爸爸跳了起来,在一片尖叫中抡起椅子照着阿弟扔了过去。阿弟左支右绌,挡着我爸爸的拳头。爸爸年轻时候在西藏当过兵,虽然五十多岁了,打起阿弟来毫不手软——但这的确是他第一次动手打阿弟。五十岁的爸爸还要靠拳头来教育儿子,看到这幕情景,我眼泪都流了下来。
        第二天阿弟肿着脸去一家公司面试,没两句话就被请出去了。
        其实我心里也知道,〇四年以来的就业形势一片惨淡,正经的本科生都找不到像样的工作,无数人在上海的地面上拼杀,本地的,海归的,硬盘的,像阿弟这样的孩子究竟能有多少机会呢?如果运气好,他们可能会拥有一套以上的房子,把它租出去,靠着房租也许能抵得上一个上班族的工资。这就是所谓的根基,别人干一辈子才能挣来的,阿弟从一开始就拥有了。但是那又怎样?那无非是一套房子。满大街野心勃勃、勤勤恳恳、积极进取的年轻人,再过二十年,阿弟难道还是张口就说“我有两套房子”?
        卢勤勤的父母来到了上海。那天卢勤勤要上班,为了扎台型,阿弟让我开着车,带着他去火车站接人。吃饭的时候聊了聊家常,知道他们都是四川的下岗职工,家境很差,为了供女儿在上海读大学,不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了好几万的债。老夫妻在城里开了一家小吃摊,一个月前被城管踏平,只能来上海投靠卢勤勤。
        卢师傅是个木讷的中年人,几乎不说话,只和阿弟对干白酒。卢师母比较健谈,说一会儿话,就笑眯眯地看一眼阿弟,显然是很喜欢他。卢师母说:“小吴,爱吃川菜吗?”阿弟点点头,卢师母说:“那阿姨以后就给你做菜,你常来吃。你放心,阿姨不会白住在家里的,我马上就去超市里找份工作。”我赶紧说:“卢师母您别这么说,这毕竟是卢勤勤的家,和吴双峰没什么关系的,他有什么资格来管你们?”卢师母说:“我很喜欢小吴,很忠厚的,来上海之前我还有点担心呢。”我和阿弟一起讪笑起来。
        卢家夫妻来上海时,恰逢我爸爸出国考察,双方也就没能凑在一起吃饭。阿弟一直谋划着这顿饭,我妈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在我妈看来,吃饭就等于是承认了双方的关系。阿弟没办法,把外公外婆骗出来和对方见了一次面,外公已经八十岁了,年纪大的人不会把事情往坏处想,自然是万般皆好。阿弟趁势提出:他要和卢勤勤结婚。外公听了也有点犯难,说:“你才二十三岁就要结婚?”阿弟说:“以前十八岁就可以结婚了嘛。”外公眼珠一转,说:“以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不你还是回家和你爸妈商量吧。”阿弟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外婆忧郁地说:“双峰,你连工作都没有就要娶老婆,在乡下都行不通的啊。”
        那一阵子阿弟开始把家里的东西往卢家搬,起初是用不上的钢丝床,然后是柜子里多余的被子枕头,接着是一应油盐酱醋,甚至连自行车都送给了卢勤勤的爸爸,谎称被偷走。有一天我妈做饭找不到菜刀了,问了才知道是阿弟给顺走了。我妈大骂:“要是那把菜刀还在,我隔手就劈了你!”
        我看着事态的发展,估计阿弟的婚期不远了,木已成舟了嘛。阿弟是一个擅长把生米煮成夹生饭的人。
        没过几天,阿弟灰头土脸出现在我眼前,说:“卢勤勤有别的男人了。”我有点吃惊,同时也觉得没什么好吃惊的,为了安慰阿弟,我就做出很吃惊的样子,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阿弟说,卢勤勤做得非常隐蔽,他根本没发现。这一点我也承认,以阿弟的情商,要觉察出第三者的难度确实很高。事情是卢师母说出来的,卢师母看来是真心地喜欢阿弟,偷偷告诉他,最近有个男的经常送卢勤勤回家,她晚上在瑜伽馆做兼职,可能是在那儿认识的。阿弟一时气苦,跑到瑜伽馆门口去打埋伏,果然看见一个男的陪着卢勤勤出来。
        崩溃的阿弟没能鼓气勇气冲上去,他骑着自行车回到家,说完这件事,把我爸爸珍藏了十多年的特供茅台拆封,自斟自饮喝了个精光,还没醉,又把家里的料酒喝了半瓶,倒在沙发上睡过去了。
        那时夜深了,我妈早就睡了,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我对着阿弟烂醉的身体看了半天,心想,等这个家伙醒过来,怕是要把家都给拆了。我决定去找卢勤勤。来到她家门口,开门的是卢师母,她看见我这么晚来,自然也就明白了意思,非常歉意地让我进门。卢勤勤正在打电话,我在屋子里看到了我们家的钢丝床、被褥、挂历、闹钟、拖鞋、菜刀……卢勤勤挂了电话,让卢师母回去睡觉,给我泡了杯茶,我们谈阿弟的事情。
        卢勤勤说:“姐姐,那个男的只是我的一般朋友。”我说:“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卢勤勤向我解释,那个男的是她公司的同事,销售部门的主管,平时在这家健身房练跆拳道,看到卢勤勤在教瑜伽,自然觉得奇怪,过来和她搭讪。她不想让公司的人知道自己在做兼职,无可奈何,陪着这个人喝了两次咖啡,接着他便提出送她回家,她也没反对。如此一来二去,两人也熟了。男的自然也有点追求她的意思,只是还没有挑明。末了她说:“我觉得自己是做得有点过分了。”
        我说:“也不能这么说,这种事情谁都会遇到。我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你放弃了我弟弟,请你不要伤害他太厉害。”卢勤勤说:“我好喜欢双峰的,就是觉得他太幼稚了,什么事情都靠不上。”我看了看她家里那些物件,叹息说:“他已经很努力地让你依靠了。”卢勤勤摇头说:“我不是要这些。我压力真的很大,家里欠了很多钱都得我来还,我希望他能有前途,而不是靠自己家里。女人希望自己男人有前途、上进,总没有错吧?”
        她一直在摇头,说:“他难以依靠,一直一直就像个孩子。也许他真的只适合找一个上海的女孩子,家境也不错的,一辈子没什么艰难。”她又说:“可是奇怪,我喜欢的就是他身上的孩子气。这怎么办呢,好矛盾啊。”
        我问卢勤勤:“那么,你到底决定怎么办呢?”
        卢勤勤说:“双峰说要去考警校,我想,无论如何都等他考试以后再作决定吧。”
        阿弟和卢勤勤的关系,被这件事维系住了。卢勤勤说她不想因为感情的事情影响阿弟考试,实际上也是想看看阿弟到底能不能够依靠,毕竟警员是公务员待遇,能够做警察,对阿弟这样的人来说已然是前程似锦了。不过,以阿弟这样的情商,我也很难相信他可以去抓坏人。他不要误伤了好人就谢天谢地了。
        阿弟说:“我一定要考取警校!”
        在他考高中、考大学、考四级的时候都有过类似的誓言,结局都不是很妙。我爸妈倒是高兴起来,觉得这次儿子终于要争气了。我爸爸说:“你要是考取了警校,我就把我珍藏十年的特供茅台拿出来喝!”打开柜子一看,“哎?茅台呢?”
        那一年警校招生,有两百个名额,是历年来最高的,但只招应届生,也就是说阿弟这一次要是考不取,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警校考试分为文化考、体能考和面试三项,阿弟的任务就是努力复习功课,努力练身体,另外又给自己配了副隐形眼镜,把脑袋剃成了板寸。阿弟的肌肉又暴涨起来,有几次和我一起出去,把我的闺蜜们都看得有点眼馋。
        可是他落榜了。
        据说,落榜的原因是阿弟专注于无氧锻炼,浑身肌肉的人固然可以做俯卧撑拉引体向上,但警校的考试偏偏是五千米长跑,比的是耐力。阿弟早就知道这一点,奇怪的是他在准备阶段竟荒疏了跑步,莫名其妙地执着于肌肉训练。这确实是他作为怪咖的又一个证明。
        世界从五光十色归于黑白。我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但心中仍不免抱有希望。现在我知道,这个黑白的世界,用不了多久也将坍塌了。卢勤勤和阿弟之间是不会长久的。
        是阿弟伤害了卢勤勤。有一天他们在一起,为了一件小事争吵起来,阿弟大吼道:“你去找那个销售主管吧!”女孩当街甩了阿弟一个耳光,跳上了一辆出租车消失了。
        阿弟有一帮大学时代足球队的狐朋狗友,基本上都是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东西。这些人给阿弟出馊主意:你发条短信给卢勤勤,说自己有新女朋友了,如果她求你回头,就说明她爱你,如果她不回头,就说明她和销售主管好上了。阿弟这个笨蛋,完全不了解女孩的心思,照着他们说的把短信发过去,半晌,女孩回了一条:那我们分手吧。
        分手那天,卢勤勤要求阿弟把新女朋友带给她看看。阿弟没辙,只能把我叫上了一起去。分手的舞台是一处小小的街心公园,高架桥上飞驶着各种车辆,公园里的树叶上沾着灰尘,什么人都没有。卢勤勤的身边站着一个穿运动服的高个子男人,长相甚为平庸,但是看他的表情,俨然自认为是强尼·戴普。我偷偷问阿弟,是不是那个销售主管。阿弟挠头说:“我也忘记那个人长什么样了。”
        当然就是那个人。
        卢勤勤说:“吴双峰,你怎么没把新女朋友带过来。”阿弟说:“我没有新女朋友,我骗你的。”我心里一凉,知道阿弟又在冒傻气,这种时候怎么可以承认自己说谎呢。果然,卢勤勤做出了失望的表情,说:“那我们今天来干什么呢?”阿弟说:“把话说说清楚,是你先找了别的男人。”卢勤勤说:“吴双峰,你现在让我觉得有点讨厌了。”
        阿弟也开始反击,说:“这就是你的新男朋友?也不过如此嘛。”这个男人把头扭过去,看着高架上的汽车笑了笑。卢勤勤说:“我们还是不要相互伤害了,吴双峰,到此为止吧,就当你从来没有认识我。好吗?”阿弟说:“好。”
        居然就这么平淡地,阿弟让卢勤勤走了。那两个人走到花园的出口,阿弟忽然说:“喂,那个男的,要不要打一架?”男的回过头来,看看卢勤勤,又看看我,慢条斯理地说:“有女士在这里,打架很没有教养的。”我摆摆手说:“我无所谓的,你要是可以打架,就过来打呗。”男的说:“那我也不想打,蛮疼的。对了,你不是要考警察吗?如果因为打架被拘留了,你还怎么考?”阿弟说:“我没考上。”又是一句多余的蠢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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