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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弟,你慢慢跑

发布: 2012-9-06 18:42 | 作者: 路内



        我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时尚杂志社上班,朋克青年是做不成了,改头换面,给自己添置名牌的衣服和包包,学习时尚精神,了解当季流行。这期间阿弟考上了大学,由于我大学期间过于地嚣张,立了个很坏的榜样,家里无论如何也不肯给阿弟住校,他还是像中学生那样,早上吃完了泡饭去上学,下午放学就骑着自行车回家。有一天他问我,有什么办法可以解除家里对他的监禁,我想了想说:“报一个课余班之类的,晚上就好晚点回家啦。”过了几天他告诉我,他参加了学校的足球队。这又是出乎意料的事,因为他从小就是胼胝和平足,又是个胖子,又戴眼镜,实在想象不出他在绿茵场上飞奔的样子。后来才知道,他把自己的新手机送给了足球队长,价值两千多的三星ANYCALL,然后他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一台两百块的二手摩托罗拉。他又向足球队长吹嘘说:“我姐姐采访过某某大明星的,下次可以帮你搞个签名。”足球队长很喜欢那个明星,也很喜欢三星手机,就把阿弟收留了下来。
        我在阿弟身上终于找到了一丝交际的天赋。后来我去看过他们踢球,完全是烂学校的烂操场,一群高矮胖瘦的男孩在胡乱踢球。阿弟穿着我送给他的曼联7号球衫、耐克足球鞋,他的捷安特十级变速前避震自行车就停在场边,车上挂着我送给他的李维斯牛仔裤和JEANSPORT双肩包。他分外地醒目。在这烂操场的边上永远会有一些女孩子充当啦啦队,我听到她们说:“那个7号还挺拉风的。”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阿弟,你终于可以报复那些女孩了,祝你报复得愉快。”
        那是阿弟的黄金时代,他瘦了,练出了一身肌肉,戴上我送给他的白框眼镜之后,吊眼梢也不那么明显了,甚至他的翘嘴唇,他告诉我:“别人都说我的嘴唇和巴罗什有点像。”我问他巴罗什是谁,他说:“捷克队的正选前锋,在利物浦踢球。”
        那时候我已经和男朋友同居,平时不住在家里。我妈妈告诉我,阿弟练身体练疯了,现在可以做一百多个俯卧撑,每天早上跑步,虽然平足跑得不是很快,但耐力惊人,可以连跑一个小时不带歇的。最重要的是,他似乎有女朋友了。比这个还重要的是,他依然隔三差五的喝醉了回到家,现在已经没人可以管得了他了。
        有一天晚上我在爸妈家里吃饭,听到楼下花坛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接着是男人的喝骂。男人说:“不许叫!叫就杀了你!”女人说:“求求你放过我吧。”我走到阳台上去看,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听到很清脆的噼啪声,好像是在打耳光,女人尖叫并大哭。我怕有什么犯罪事件,看样子报警也来不及了,就对着楼下说:“你他妈的很嚣张啊,警察来了。”不料这个男人并不怕警察,对我大喊:“信不信我上来杀了你!”这时我妈过来拖我,说:“你轧什么闹猛,新搬来的外地人打自己老婆呢。喝醉了,每个礼拜都打的。”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这只瘪三居然真的冲了上来,踢我们家的门。这时我觉得有点害怕了。
        阿弟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刚做了五十个俯卧撑,还有五十个被打断了。他光着上身,拉开了门,照着外地人的脸上一拳打过去,瘪三惨叫一声从我家门口直摔到楼梯口。打完了,阿弟很酷地扭了扭脖子,对我说:“一只醉鬼。”
        这时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阿弟打别人,在此前二十年中,无数次阿弟被人打、被人诬陷,像一幕电影般在我脑海中放映。我不无天真地想,阿弟,你终于可以自立了。同时我也知道,这个世界赐予人们的悲惨和屈辱,远非拥有一双强健的拳头就能抵御的。
        阿弟终于将他的女朋友公之于众。
        那是一个来自四川的女孩,叫卢勤勤,比他高一届,在学校里也称得上是准校花。自然,我为阿弟能找到个美女而高兴,不料阿弟告诉我:“她名声不太好的,有很多男朋友。”过了一会儿又说:“而且家里很穷。”我说:“穷一点也不要紧,反正就是谈恋爱嘛。”我又问他,怎么泡上这个女孩的。阿弟说:“她经常来看我们踢球啊,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天球队的人说,吴双峰你去试试看能不能泡上她。我就在校门口等她,她出来了,我买了一根雪糕走过去,很鸟地对她说:‘嘿,女人,吃冷饮吗?’她就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粗野。’我说:‘男人么就是要粗犷一点。’她就跟我一起出去玩啦。”
        我说:“以前高中时有个女孩,眼睛大大的,对你也很好的。”阿弟说:“那个已经被我抛弃了。”我心里一凉,想起他小时候的话,原来报复早就开始了。
        〇四年上海房价大涨之前,我爸妈买了一套新房子,把旧房子出租出去。乔迁以后,阿弟带卢勤勤来到了家里。这是一个瘦而苍白的女孩,长得还算漂亮,很懂礼貌,有点沉默。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这个女孩总觉得有点不舒服,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凄愁的味道,与她的年纪很不相配。四川的女孩子往往都很早熟,勤劳,能干,不好糊弄,阿弟显然不是她的对手,两三句话就看出他是受卢勤勤的支配的。我妈当然也看出来了,未来的上海婆婆岂能容得下这个,转身就对我说,这个女孩不适合双峰。
        这一年我爸爸升任一家中型国营企业的一把手,正是春风得意。吃饭的时候,喝了几杯酒,我爸爸问卢勤勤:“小卢,觉得我们家装修得怎么样?还算有点品位吧?”明显喝多了带着点炫耀的意思。卢勤勤说:“叔叔,装修得很好。嗯,将来我也要把我爸妈接到上海来,住这样的房子。”我爸爸又说:“双峰还是有很多缺点的,尤其贪杯,你要多监督他。”这时我妈已经在瞪我爸爸,意思很清楚,还没正式承认他们的关系,哪来什么监督?卢勤勤说:“双峰很好的,有时候很天真,像个小孩子。”我妈朝天翻了个白眼,我也觉得有点不爽,显然,这么多年里,我和妈妈把阿弟当成是个宝,是个永远需要呵护的小苗,现在忽然来了一个女人,抱着和我们相似的感情对待他,难免会让我们家的女人吃醋。
        此后,卢勤勤一直来我家,我有时在有时不在,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有一天阿弟跑到我家,非常苦恼地说:“爸妈不同意我和卢勤勤谈恋爱!”我问为什么,阿弟说:“他们说,卢勤勤家太穷了,而且是外地人,她就是看中了我们家有钱。”我嗤笑道:“我们家有屁个钱,有了两套房子又怎么样?真是没见过有钱人啊。”阿弟说:“爸妈也是这么说的!”
        我很严肃地问他:“如果卢勤勤真的是为了钱才和你谈恋爱的呢?”阿弟说:“不可能的,我有什么钱啊,外面有钱的多着呢。”我说:“人们在相爱的时候,能真正忽略金钱的,其实很少很少。也许她有很爱的人,但是那个人很穷,也许有很大的大款在追求她,但是她一点也不爱那个人,也许你只是她衡量利弊、在爱与金钱中得到的一个折中答案呢?”阿弟说:“她要是个上海女人,你就不会这么怀疑她了!”
        我能说什么呢?那一年阿弟才二十二岁,读大学二年级,在这个年纪上我也是在摇滚场子里胡闹,通宵泡网吧,写一些莫名其妙的文章。他本来就是个心理年龄偏小的男孩,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我怎么可能让他一下子明白这么复杂的事情?
        谈恋爱当然是要花钱的,阿弟从小大手大脚,读大学以后又有我在撑他,脑子里根本没有经济账。一个月花了一千多,我爸妈开始控制他的零花钱,为的是让他知道,到底谁才拥有支配他的权利。有一天他和卢勤勤把钱花得精光,卢勤勤叹息说:“我们太穷了。”阿弟心中一片凄凉,独自回家时经过人民广场,看见一辆采血车。阿弟想,今天豁出去卖血。他钻进汽车,对医生说:“抽两百。”医生帮他抽完了,阿弟说:“给钱。”医生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指了指车上贴着的标语,他妈的“献血光荣”。
        阿弟拿着一罐牛奶回到了学校,他对卢勤勤说:“这是我卖血挣来的牛奶,我本来以为会有钱的,结果是献血车。”卢勤勤告诉他,现在已经没有卖血的地方了。她对他说,双峰我要爱你一辈子。
        惨的是,半个月以后学校组织献血,阿弟也不知道解释一下,结果又被抽掉了两百。抽得眼睛都直了,得亏身体好,不然得出人命。
        卢勤勤大学毕业以后在一家公司做助理,月薪一千五,在上海,遍地都是这样的女孩。阿弟比她低一届,也开始找工作,他学的那个狗屁营销专业就不用再提了,搞营销的都是人精,从来也没谁指望阿弟这种人能去推销东西。照我妈妈的想法,把阿弟弄进我爸爸单位里就算结束了,但我爸爸存了个心眼,一则自己是一把手,儿子在同一个单位里,其实并不是件好事,二则我爸爸还有几年就可能退休了,人走茶凉,到时候阿弟怎么办?我爸爸说:“让双峰去闯一闯,碰碰钉子也好。”这一碰,不但碰到了钉子,也碰到了鬼。
        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无可避免的发生了——阿弟必须拿着简历去找工作,人生走到了这个台阶上,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再退回来。过去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也罢,被人吹捧也好,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社会对阿弟这样的人可能连欺负的兴趣都没有,直接就把他踢出局了。我的男朋友是一家外资公司的市场部经理,被我请来教阿弟面试技巧,两个人讲了有一个小时。结束了,男朋友偷偷地对我说:“你弟弟连营销4P是什么都不知道,连PPT都不会用,到哪儿去找工作啊?这种狗屁学校教的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啊?”我叹了口气说:“狗屁学校一个学期的学费一万多。”
        最初问题还不大,只是找个实习单位,我把阿弟安排在一个闺蜜的公司里,没有工资,管一顿盒饭。阿弟每天坐在办公桌前,有一台电脑可以让他解闷,但阿弟这个人对电脑完全不感兴趣,坐到后来,屁股上像长了刺一样的难受。偏偏我那个闺蜜非常不靠谱,因为很早就认识阿弟,把他当自己的亲弟弟一样使唤,正事不干,经常差他去楼下便利店买零食。那家公司管理很松散,有一群女的,还都疯疯癫癫的,每个人都差他,买口香糖买汽水买香烟。最后,连卫生巾都差他去买,买错了还让他去换。阿弟干了两个月,什么都没学会,对于卫生巾的情况倒是门儿清,苏菲娇爽日用夜用护翼超薄,哪个女的用哪一款,哪个牌子在做促销,谁的假期比较长谁的假期比较短。有一天他在饭桌上把这事情说了出来,我爸爸大怒,痛骂我一顿,勒令他离开这家公司。
        阿弟自己倒是无所谓,不觉得买卫生巾有什么丢人的,只是那公司一帮女的,让阿弟觉得无聊,也就不去上班了。闺蜜打电话给我,说:“双峰太娇气了,这样子以后怎么可能在职场立足?”我说:“你省省吧,再做下去,他都可以去批发卫生巾了。”闺蜜说:“其实大家也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去差他的,当然他也比较可爱,闷头闷脑的。一般的实习生哪有这种待遇?”
        此后,阿弟就在各种各样的公司之间徘徊,其过程无非是面试、实习、混几个月、回家。起初几家公司,仍然是我介绍给他的,一来二去我也烦了他,懒得再去管他的事,由他自己去瞎撞吧。他终于也体会到了,买卫生巾其实是个肥差,但他已经没有这份运气了。家里对他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经过了这一年则迅速地绝望了。
        有一天我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工作呢?”阿弟想了想说:“最好是不要坐办公室的,不要对着电脑,最好每天在街上走来走去。我最烦对着电脑。”我听得目瞪口呆,须知,上海地界上多少应届毕业生都在往那些甲A级写字楼里挤,能有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脑,简直是人生的荣耀。我只能说:“双峰,像你说的这份工作,要么去做快递员。”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认为阿弟是个平庸无能的孩子,其理想也好,行为举止也好,都应该是随大流的。我哪能想得到,他身上居然也有一种怪咖的气质呢?
        阿弟说:“我想去考警校,将来是公务员。”我说:“考警察很难的吧?要通关系走后门吗?”阿弟说:“上海的情况好一点,我们以前的足球队长就考取了警校,完全靠自己的本事。”我说:“那你就试试看吧。”说实话,我完全没把这件事当真,因为阿弟的人生非常可怕,任何理想和目标,只要他说出来,就必然会落空,简直像是挨了诅咒一样。
        与阿弟相比,卢勤勤是个非常上进的女孩。她毕业后曾提出,想住到我们家的老房子里,被我爸妈拒绝了。这主要牵涉到房租金的问题,也意味着我爸妈对她根本不予承认。这个四川女孩和同学合租在一个煤卫合用的小房子里,日子过得相当艰苦,不过她很快就在公司里站稳了脚跟,工资也涨了。女孩颇有些远见,在读大学的时候曾经去一个培训班学过瑜珈,恰逢那几年瑜珈在上海盛行,她便去了一家健身房做起了兼职的教练,这样一个月的收入加起来竟有七八千,很快就租了一个两室户的老公寓。那阵子她到我家来吃饭,身上穿的已经是H&M和IT的衣服了,我送了她一套雅诗兰黛的化妆品,她明显识货,谢了我好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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