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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度访谈:随时间过去,我看上去却越发可笑

发布: 2012-8-09 17:09 | 作者: 吕露



        我厌恶宋词的浮华冶容。

        吕露:你的样子很斯文。
        周公度:我不喜欢这个样子。
        吕露:为什么?
        周公度:体现出的水与云的气质过多,就会少了土与山的气质。也许还在慢慢改变。
        吕露:人总向自己相反的地方去。
        周公度:应该有更多的方向。一个人一生的不同阶段,并不是简单递进的,而是并列与递进的立体结构,每一个阶段均在那里等着你。
        我不熟悉你说的Miro的作品,通过你的描述,我想也许他在“离群索居”中找到了另一个更为真实的自己。凡是这样的人,我相信他还会继续发现自己的“立体结构”的其他组成部分。
        也许他的传记能说明这个问题。
        有段时间我阅读毕加索的传记,对照他的画册上的时期,甚至可以推论出他下一个情人的年龄与长相。
        吕露:我非常喜欢毕加索的蓝色时期,他七十岁还离开妻子。离开妻子的男人是不是很勇敢?
        周公度:很自私。
        吕露:我受过文本影响,许多女人对毕加索即爱即恨。
        周公度:人根据内心愿望选择样本。十几年前,我读过关于他的许多书籍。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个情人的自传,《画布上的泪滴》。
        吕露:然后呢?
        周公度:今年年初,读《切利尼自传》,印象极其糟糕。我想,如果我在二十年读这本书,我会成为了一个优秀的骗子。
        人在青年时期很容易受向下的力的影响,并因其轻易误以为此既是天空中的一切。而向下的力均是沉滞的,不是引领的,上升的。
        所以,有几次会议有人与我谈论晚唐与宋词,我一言未发。我厌恶宋词的浮华冶容,顺便排斥了研究它的人。
        吕露:你觉得那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周公度:《切利尼自传》,哈罗德·布鲁姆认为是影响欧洲思想走向的经典之书。我宁可相信这是讽刺。
        吕露:我觉得他们是利用这种手段获得社交的通行证。
        周公度:是这样。均是扭曲的心。

        一个电影导演如果不懂诗歌,只能拍三级片。

        吕露:我常被人问到喜欢看中国哪些作家的作品,我除说几个人,真不知还有谁可看。我觉得中国很多“写作者”自我感觉非常好。
        周公度:“自我感觉”是心理学里的关键词语。以目前阅读到的相关书籍看,欧美的“自我”是被限定得很窄的,而中国人的“自我”则指向自然,所以欧洲有一些画家也学习中国的水墨,但欲表达的心与所呈现出的山水是分离的。而印度思想中的“自我”则是“宇宙”,所以印度有瑜伽的盛行、传承。印度与中国在对“自我”的理解上有许多美妙的共通之处。
        当代的许多写作者表现出的种种问题,与他们师承的“欧美”文本有关。但他们毕竟又生活居住于此。其间产生的尴尬,将来会是比较典型的笑话。
        吕露:我喜欢“自我”、“虚荣”,我不喜欢自我感觉良好、自吹自擂。我有一个在英国的朋友说,内地作家问他为什么不回国,英国的朋友问内地作家“回国做什么?”内地作家说“出名。”
        不能坦诚面对虚荣的想出名的“写作者”总会在酒桌上谈论着自己的作品,我有时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
        周公度:小丑的心中都有一面鼓,外面则有一张锣。鼓不自鸣,锣有破音。
        吕露:何三坡说“最好的作家都是默默无闻的。”
        周公度:如果过激点,说句把自己也陷进去的话,则是“智者不言”。
        吕露:我非常赞同你的话,没有语境的人总是在说遮蔽自己的话,那些丑陋的痛苦的可怜的人们。
        周公度:这是个难题,也可以认为是个有局限的悖论。不过,中国古代的智者著述少,是众所周知的。
        但写得少的前提,是了知自然。这是《周易》中的话题。具体到写作这种“工艺”,少是自我的诚实,也是对读者的尊重。凭什么你认为读者需要读五十万字,然后明白西红柿也叫番茄呢。
        这便是作者荒唐的“自负”与对读者的强制性的侮辱。
        吕露:你读哪些中国作家的作品?
        周公度:读过的很多,尤其是九十年代之前的一些作家,大部分都了解一点。现在这几年则以诗人的作品与学术类的著作多些。我愿意跟踪阅读的诗人,如韩东、柯平、岩鹰、余怒等。
        最近一直在翻摄影家林路关于摄影的书。
        吕露:林路是谁?
        周公度:上海师范大学的一个教授。他的视野很是开阔。我感觉他可能阅读过不少诗歌。他介绍的世界各地的摄影家,都有杰出诗人的品质。
        吕露:在你看,映像与诗歌的关系?
        周公度:二者是表达方式的不同。如果绘画也归之于映像,那么,诗则是摄影、绘画、电影等艺术方式的指导。最优秀的摄影家作品、绘画、影片,对它们的最高评价就是“有诗意”。而对于一首诗,我们不能这样下结论。
        如果以《诗品》或者《文心雕龙》的分类,来分析现代艺术的各种表现方式,会很清晰,都可以找到照应。
        譬如,安哲罗普洛斯与塔可夫斯基、帕拉杰诺夫,都被称为电影诗人,但表现出的“诗意”迥然不同。
        吕露:你说的对,我的朋友吕乐在90年代初拍过一部电影叫《小说》,谈的就是“诗意的生活”,艺术作品最完美的评价真是“有诗意”,而一当谈起“诗意的生活”,里面会充满着各种复杂、混乱、搅拌的塑料制品。
        周公度:当代中国导演里,体现出中国意蕴的诗意的,费穆之后是胡金铨,再往后便是陈凯歌、何平了吧。
        苛刻点说,一个电影导演如果不懂诗歌,只能拍三级片。
        吕露:我看电影少,对你提及的后两位不是很感冒。费穆我知道,他确实美。我喜欢小东西。电影里一个小情节就会使它诗意。
        中国电影里我喜欢《岁月神偷》。我觉得它跟《美丽人生》给我的感觉一样:琐碎、自然。
        吕乐的《赵先生》、《十三棵泡桐》非常非常好。
        周公度:胡金铨的电影,我全部喜欢、赞叹。陈凯歌、何平,是我有所偏爱。《岁月神通》与《美丽人生》一样,是真实。因为对真实的“乐观”把握,才是诗意的。而《美丽人生》,我觉得导演的批判意识隐隐约约地贯穿着始终。
        《十三棵泡桐》我看过删节版,也很精彩,堪称经典吧。章明的电影我也一直比较偏爱。不过看到的不多。我觉得章明的电影作品被评论界忽视了。

        如果苹果树上开梨花,我会惊叹不已。

        吕露:最近我在看毛姆《作家笔记》,毛姆在作家笔记里谈及英国和法国文学评论家,他说英国是向法国人学的。我对中国评论家不怎感兴趣。我觉得他们没有什么灵气。特知识分子。
        周公度:“知识分子”不是个贬义词。我想你想说的贬义词是“机械、笨拙”等包括了愚蠢、陈旧、滑稽等因素的形容词。或者用个成语,“鼠目寸光”。好像太刻薄了。
        吕露:拉帮结派会毁掉评论。
        周公度:“拉帮结派”的本意是利益,不是责任。如果评论家有责任意识,我相信不是这个局面。最优秀的评论家还是集中在诗歌领域,譬如耿占春、徐敬亚、陈超,都很有风格。再早一点,还有李元洛等。九十年代中后期,有个评论家叫胡河清。大家叹为天人。2003年左右的谢有顺,也是一时锋芒遮尽众人。
        吕露:你觉得章明需要评论家吗?
        周公度:有一段时间《看电影》有人评论过他。但属于山地绵羊赞美草原狮子。说不到要点。
        今年二月份,我看了两遍章明2002年的《秘语十七小时》。我想,这部电影如果在法国公映,一定会有很多喜爱他的观众。也许把他的“巫山三部曲”,放在一个时间公映,会很有意思。
        吕露:金子在哪里可以发光?
        周公度:在哪儿都发光啊。俗语中说的“发光论”,是加入了个人欲望之后的。事实上,金子是否发光,与金子之外的“人”没有任何瓜葛。
        吕露:今天我问一个画家,你有没有有时候觉得自己的画很烂?他说,我不会糟蹋我自己,我是认真的。可能会有不理想,但不理想不是烂。
        周公度:对于一个杰出的人,他的意思可以表达成:即便是月亮的一角也是月亮的全部。弦月有弦月之美。月亮下的树影,也是他的一部分。
        显然,他的每一句话都在“是月亮”的基础上。如果如此问一个不自信的艺术家,这个真率的小问题能瞬间击溃他。
        吕露:你猜想一个作家会和画家回答的一样吗?
        周公度:卓越者的答案都是一样的。只是会换个喻体。
        我喜欢绝对的答案。如果苹果树上开梨花,我会惊叹不已。但这种情况我们看不到,除非是“眼花缭乱”。判断“眼花缭乱”的艺术家值得信任吗?
        吕露:判断“眼花缭乱”?
        周公度:指判断力不坚决的“艺术家”。所有的艺术,最终都倾向于“真”。其余的各种美的形式,均是“真”的散点。就像花冠,花蕊万千形态,光彩夺目,但只有茎杆大体类似。
        我不看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
        吕露:我喜欢复杂的。我觉得艺术必须是复杂的。或“深入浅出”。
        周公度:再复杂的作品也是清晰的。越庞大的事物,结构越简单。复杂毕竟不是混乱。
        有些作家、尤其是小说家的作品看似很“庞大”,但其实一两句诗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有些画家亭台楼阁、连屋广厦,不如八大山人一笔兰花。

        你说“我爱你,他会说“我马上就去买菜。”

        吕露:我一直都不好意思再提杜拉斯,前阵子读完米榭勒·芒梭的《女友杜拉斯》,又有一些感觉,早期看杜拉斯是带着对她的身世、作品节奏的好奇,后来我开始模仿这种文本节奏,我认为模仿到尽头就是自己的东西。模仿的中央就是混乱。看完《女友杜拉斯》,我觉得我突然不认得杜拉斯。很奇怪。我像认识一位气质极好的新朋友那样认识她。
        周公度:应该没有办法模仿吧。那只是形式。模仿《金瓶梅》,只能出来情色小说。重心在杜拉斯的生活;她与法国小说、以及同时代艺术家的共进关系。
        你身上敏感、坚决、柔软的部分,会决定这一切。也许你可以与吕澎他们一起编本《杜拉斯影像集》。
        吕露: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她。我不好意思再提及她是因为她过于复杂、混乱、任性、残酷、分裂、固执的生活经历都变成了一种终结。我害怕终结。我害怕我自己。文字的力量在于此。
        周公度:我更喜欢把时间推前三十年、四十年,法国诗人、作家,我更欣赏马塞尔·普鲁斯特与阿波里奈尔。
        吕露:天,我太喜欢他们了。
        周公度:法国的新小说派,整体而言,有一种执拗的、变态的美学,尤其是罗布·格里耶与其妻子。既然是这样的美学,肯定只有“执拗的、变态的”心理境况下,才有阅读的需要吧?欧洲小说,还是德语、俄语最优秀。英语小说天生适合嘲讽。除了哈代。伟大的哈代。
        吕露:俄罗斯作家好像寥寥无几。普鲁斯特一定没有话什么可以说,我倒想与你谈谈善良的小坏蛋萨冈。
        周公度:2007年左右,国内出版了几本萨冈的新书,都是之前国内没有中译本的。大概看了下,觉得萨冈一无是处。如果她在三十岁之前出本写真集,附上她的公开的、隐秘的情史,我或许会多看几遍。
        吕露:刁钻的周公度!
        周公度:俄语小说,契诃夫有一个杰出诗人的准确判断力,托尔斯泰有伟大诗人的情怀,只有屠格涅夫在自然的优美、朴质的细节之中。最优秀的小说家肯定是一个诗人。不然就是民间文学诵唱者。普希金的小说就是一封情书。
        吕露:我觉得屠格涅夫的才华真的很有限。
        周公度:大才华,一如水洗天空。斑斓夜色,都是外力使然。
        吕露:想起毛姆的一句话,他说,今日尽心尽职的作家们搜肠刮肚地寻找(常常是徒劳)一个合适的修饰语,希望能以新的视角描写被修饰的对象,呈现出某些从未浮出水面的特点。
        他还说,我对作家的理论总不太信任,那些理论从来都只不过是作家为自己的不是找来的理由。所以,若是哪个作家没本事编出合情合理的故事,他就会告诉你,对于小说家来说,讲故事的能力是众多才能中最不重要的,而如果他毫无幽默感,他就会哀叹正是幽默毁了小说。
        周公度:毛姆说的其实是是诗歌中的名词与形容词的关系。优秀的诗歌总是以名词为主体。形容词是虚张声势的征兆。
        毛姆关于小说的定义真是糟糕之极。英国小说再过一百年,还是哈代第一。奥斯汀、萨克雷都是讲邻居与朋友风凉话的教科书。
        吕露:为什么总是前人是最好的?
        周公度:也都不太远吧。川端康成、福克纳、马尔克斯、米沃什都离我们不远。
        吕露:在写作中保持不确定性去写会是怎样的效果?
        周公度:“不确定性”是一种写作常识。并不是手段。也是相对的。
        吕露:我还突然觉得人们会在谈话中变的更聪明。
        周公度:除非是聪明的谈话。与亚里斯多德谈话绝对不会变得糊涂;与哥德尔谈话,却可能变得逻辑混乱,哥德尔太狡辩了。对象很重要。
        吕露:对话是一部日常史诗。
        周公度:是的。就像门当户对的婚姻。你说“我爱你,他会说“我马上就去买菜。”一点都不矛盾。全部浑然天成。
        吕露:今天吕澎写信问我为什么在‘我越爱你,你就越忙’这句话上打引号。他问这是谁写的。我说是我写的。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是我说的。我喜欢标点符号跟语言的搭配,跟穿衣服似的。
        周公度:吕澎的感觉怎么会这样慢呢?以他对美术作品的品鉴水准,即便是你加上一百个引号,他也应该明白是你的心啊。就像卧室里摆了本米斯特拉尔的诗集,即便是未启封的,也应该能看出那是主人的心意之一。
        吕露:写作的误解就是为了对其解释。
        周公度:我认为,任何一件艺术作品都有清晰的所指,不存在误解。只存在落差。盲人摸象是误会,管中窥豹是局限,但一叶知秋却是洞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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