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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令狐冲和傅红雪两个小说人物看金庸与古龙之自由观

发布: 2012-7-26 20:42 | 作者: 余杰



        与令狐冲相反,傅红雪在小说中自始至终都无门无派.一个人,一把刀,浪迹天涯。傅红雪没有家庭的束缚,故能够更加自由地行事。在《脱出樊笼》一章,古龙写傅红雪与琴师钟大师之间的对话,文字犹如行云流水,而古龙的自由观也蕴涵其中。傅红雪对钟大师说:“我在这把刀上付出的绝不比你少,可是我并没有得到你所拥有过的那种安慰和荣耀,我所得到的只有仇视和轻蔑,在别人眼中看来,你是琴中之圣,我却只不过是个刽子手。”但是,傅红雪转而从另一个层面发掘到了自身的尊严和高贵,“他己经找到了生命的真谛,从别人无法忍受的苦难和打击中找出来的!因为别人给他的打击越大,他反抗的力量也就越大。这种反抗的力量,竟使他终于挣脱了他自己造成的樊笼。”所以,古龙感叹说:“高贵独立的人格,本就和高尚独特的艺术同样应该受人尊重。”在个体价值的觉醒方面,傅红雪比令狐冲来得彻底,因为傅红雪既没有现实意义上的“家”也没有象征意义上的“家”。他一个人堂堂正正地站立在天与地之间。
        爱情与白由,在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一直就是“对立的统一”。令狐冲深陷爱情的旋涡,如同深陷江湖的杀戮。令狐冲真正深爱的是离他而去的小师妹,而不是后来成为他妻子的任盈盈。小说中写令狐冲与任盈盈爱情的部分,显得平淡无味,面目依稀;而写令狐冲与小师妹爱情的部分,则情真意切,让人一咏三叹。尤其是小师妹岳灵珊被并不爱她的、居心厄测的丈失林平之下毒手之后,生命垂危,金庸写令狐冲之表现如在目前:“令狐冲想起过去卜余年中,和小师妹在华山各处携手共游,有时她要自己做什么事,脸上也曾露出过这般祈恳的神气……她此刻的求恳之中,却又充满了哀伤,她明知自己倾刻便要死去,再也没有机会向令狐冲要求什么,这是最后一次的求恳,也是最迫切的一次求恳。”令狐冲无法拒绝小师妹最后的愿望,同时也为了回应刻骨铭心的初恋,终千答应了她的恳求,不惜出让日后的自由,受无穷的拖累。
        岳灵珊一死,“令狐冲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来。他伸出双手,将岳灵明的身子抱了起来,轻轻叫道:‘小师妹,你别怕!我抱你到你妈妈那里去,没有人再欺负你了。”’这一段是《笑傲江湖)中写爱情写得最动人的地方,而爱情与自由的冲突在这里也展示得最为充分。爱情也就意咔着你将为对方牺性掉相当大一部分的自由,而这一牺牲未必会带来幸福。在前半部小说中,令狐冲受家庭的另一种形式一一师门的制约;而在后半部小说中,令狐冲则被安置于爱情的笼罩下。他看上去飘逸安然,真正享有的自由却少得可怜。随着故事的进展,令狐冲的武功在飞速地提高,但是,他在现实中的自由与在心灵里的自由,并没有与之同步扩展。
        傅红雪也是一个被爱情伤害得极深的人。古龙以他惯有的笔法,将傅红雪的爱情经历语焉不详地写得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同时,在故事的结尾,他给出了一个让读者松了一口气的团圆结局。傅红雪的爱人是翠侬,一个俗气的名字。翠依曾经是一个被无教人凌辱的妓女。落魄英雄与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妓女之间的爱惰本可大肆渲染,古龙却平平淡淡地写来,把想象的空间留给每一个读者。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当年傅红雪与翠侬爱得是那样地深。后来,他们却离开了对方,各自怀着深探的痛苦。
        当傅红雪了却江湖恩怨后来到一条溪水旁边。溪水边.有一个寂寞的女子,衣襟上戴着串小小的茉莉花。溪水清澈,她低头看着,忽然看见溪水中央倒映着一个人。“一个孤独的人,一柄孤独的刀。她的心开始跳,她抬头就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她的心几乎立刻要停止跳动,她已久不奢望自己这一生中还有幸福。可是现在幸福忽然出现在她眼前。他们就这祥互相默默地凝视着.很久都没有开口,幸福就像是鲜花般在他们的凝视中开放。”傅红雪经历重重苦难之后,终于获得了幸福,也获得了自由。古龙的小说中完全没有传统文化的阴影,因此他能够随心所欲地抒写苦难中的爱情。古龙笔下的爱情,比金庸笔下的更加绝对,更加纯粹,也更加可怕。爱情与自由的对立,也就更加富于戏剧性。在我看来,古龙的这段充满诗意的文字,丝毫不让于上
        面金庸的那段沉痛之笔。哀景与乐景,相映生辉。
        拯救与逍遥
        丹麦哲学家齐克果曾经将人生概括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审美阶段”。在这一阶段,人们追求及时行乐,希望得到最大限度的欢乐而又能便烦恼减少到最低限度。对别人或道义,都采取不负责任的态度。他们实行“轮作法”,不断地变换寻找快乐的方式,就奸像一个聪明的农夫轮番耕作他的土地那样。但是,当欢乐生活中的一切美味变得味同嚼蜡的时候,苦恼就来临了。第二阶段是“道德阶段”。人们认识到,通过娱乐、通过美、通过外部事物去追求幸福,是注定了要失败的。因此,根据行为准则履行义务,强调善良、正直、仁爱,凭借意志使自已的行为普遍化,才是道德的人。第三阶段是“宗教阶段”。它以痛苦为标志。一个真正信仰宗教的人意识到痛苦、罪孽和哀伤,是对自己作为一人而感到绝望。此时,人感受到自己的局限性。很少有人会选择这种经常使自己陷人痛苦的道路,这种使自己在现实社会中遭到琢骂和嘲笑的生活道路。这三个阶段环环相扣,人类每上升一个阶段,其自由也就提升一个档次。
        用齐克果的这种概括来分析令狐冲和傅红雪,我发现他们两人都是曾经摇摆于“拯救与逍遥”之间、而最终走向逍遥的人物。而在摇摆的过程之中,令狐冲更像一个中国人,傅红雪则更像一个西方人。
        《拯救与逍遥》是刘小权80年代最有影响力的著作。刘小枫分别用“拯救”和‘逍遥”来指称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中最深层的内涵。令狐冲与傅红雪两个人物以及隐藏在他们背后的中国文人的精神状态,再次印证了刘小枫的这一结论。
        在《笑傲江湖》的前半部分,令狐冲的生活状态属于标准的“审美阶段”。他以玩耍和游戏的心态,对待自已身边所有的人与事。他不断地喝酒.不断地大醉,不断地惹事生非。他没有任何远大或者不远大的志向和理想,他不想成就任何伟大的事业,也不想当江湖上人人眼红的掌门、教主等等,甚至连作为“大师兄应当以身作则”的天然约定都觉得不堪重负,其人生处于混沌状态。令狐冲貌似自由,其实是在缝隙中挣扎。一直到华山派发生剧变,岳不群将他逐出师门,他才被迫进人“道德阶段”,开始另一种崭新的生话。在为自己“正名”的同时,也为世界正名。在所谓“正邪”的血腥纷争中,令狐冲不自觉、不情愿地扮演了“救世英雄”的角色。他的不自觉与不情愿,充分体现在嵩山的那场比剑中。令孤冲与昔日的小师妹和恋人岳灵珊比剑,以内力弹飞其长剑,本已稳操胜券.却心中转念:“我本要败在小师妹手里,哄得她欢喜。现下却弹去了她长剑,那是故意在天下英雄之前削她面子,难道我竟以这等卑鄙手段,去报答小师妹待我的情义?”于是,他故意将身体凑向空中落下的剑尖,长剑竟将他钉在地下,他身负重伤。对于令孤冲来说,这一刻“审美阶段”完全压例了“道德阶段”。他不顾身负之重任.不顾武林大众之安危,面为当年的情缘所左右。这一经历,与《倚天屠龙记》中的主人公张无忌类似,令狐冲的身体虽然走出了师门,令孤冲的感情虽然度过了初恋,但是他在精神上依然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真正的逍遥。
        在几次的巧合之中,令抓冲居然化解了魔教与五岳剑派的劫难。这种“拯救者”的身份.是外在力量强加给他的。所以.一旦等到灾难消除,他又重新回到昔日的“审美阶段”中。琴和笛比刀和剑更契合其生命的本真状态。只不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小说结尾处写令孤冲与任盈盈自由自在地畅游华山,他已经不可能像当年与小师妹一起的时候那样纯情了。这时的“审美阶段“,显然已经不能等同于当年。
        傅红雷的选择的“拯救”,选比令狐冲更为自觉。他在小说中一出现,就开始挑战企图控制武林的一代袅雄公子羽。在最后一战前夕.公子羽妄想让傅红雪归顺,担当他的替身,认为傅红雪”没有财富、没有权力、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只能向自已低头。而傅红雪一针见血地指出,公子羽尽管什么都有,偏偏少了一样.那就是“生趣”。这短短的一句话.就让公子羽放下了屠刀,他也有真正想开的时候。“一个人活着是为什么?人活着,只不过为了自已的心安快乐,若是连生趣郁没有,就算他的声名、财富和权力都能永远保存,又有什么用?”
        傅红雪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一关键的倩节,说明占龙并不是一个祟尚武力的作家。古龙认为,即使在江湖世界里.武力往往也不是最重要的因素。有人批评武侠小说宣扬暴力.古龙在这里却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就武功的高低和武力的强弱而言.傅红雪远远不如公子羽。但两人较量的结果恰恰相反,傅红雪胜利了.公子羽败了。古龙认为,在武力之上,还有人格、道义等更能够起到决定性意义的因索。武功高的人,并不一定能够给他带来更大的自由。就像英国的罗宾汉故事和美国的西部牛仔传奇一样。真正的英雄,并不是滥杀无辜的人,而是尊重与敬畏生命的人。纵然某人具备了武术、骑射、枪械方面的特殊才能,但他无法像造物主一样创造生命。公子羽的醒悟与傅红雪的胜利,其实都是古龙所认同的现代生命哲学的体现。
        与浸淫于儒、道、佛杂揉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金庸不同,古龙不是世家子弟,从小也没有念过多少传统的经典,井且在大学里读的是外文系。因此,古龙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较少,而受西方现代文化影响较大。古龙读过大量西方存在主义大师的哲学著作,其思想观念倾向于“生命哲学”,认为人生即选择,选择即自由、选择即责任。傅红雪虽然没有走向齐克果所说的‘宗教阶段”.但他在虚构的世界中为自己拓展的时空,却超过了以潇洒自任的令孤冲。傅红雪身上体现出来的选择与承担的主动性,也超越了在儒、道两条命脉中徘徊的令狐冲。古龙反复强调:“武侠小说中的主角应该有人的优点,也应该有人的缺点,更应该有人的感情。”在古龙的小说中,人的生命和人的尊严才是第一位的。“血和暴力,虽然永远有它的吸引力,但是太多的血和暴力,就会令人反胃了。”正是具有了这样的思想和理念,虽然其小说中杀戮和血腥的场面众多,反而更让人感受到作家对生命的珍惜与敬重。
        令狐冲与傅红雪是金庸和古龙的小说中两个颇有代表性的人物,作家对他们的塑造,分别展现了各自对人性探索的深度与广度。“千古文人侠客梦”,在令狐冲的剑影和傅红雪的刀光中,这个梦我们也许还将长久地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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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8-27 08: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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