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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吻爱好者

发布: 2012-6-21 21:19 | 作者: 李万峰



        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在阿拉尔市十二团南干渠的吊桥上。
        2007年6月底,我在塔里木大学人文学院学新闻,专科,大一下学期,跟何晨在一起。何晨是土生土长的新疆女娃,十二团一连、七连或者九连的人,金牛座、天蝎座或者水瓶座,在成人教育学院念水利或者别的什么专业,我通通记不清楚了,她到底比我大还是比我小我都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刚遇到她的时候她还很迷人,至少绝对算不上胖,在一起两个月之后分手的时候她虽然还是很迷人,却从此与胖字结缘,难舍难分。这样子说老朋友不地道,言归正传,还是继续说这个人,这个接吻爱好者。
        天气炎热,不少人在南干渠游泳,我推着辆150块钱买来的二手红色公路赛自行车和何晨在水边散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在五公里外。吊桥上游两百米左右有一个小型的发电站,穿过发电站泻下来的水速度惊人而且冰冷刺骨。吊桥上陆陆续续总有几个准备跳水的男男女女。跳下去,有的人被冲出去几十上百米,在下游上岸又走回吊桥上,水性好的家伙可以在极近的岸边上来,也走回吊桥上,准备下一轮跳水。这个人却始终在吊桥上,靠着铁索护栏一动不动,其他人都穿着各色泳衣泳裤,而他什么都没穿,又剃着光头。我是近视眼,却不戴眼镜,夕阳下隔着芦苇远远看去这个人一根毛都没有,浑身油亮亮的像个小铜人。这并不稀奇。
        稀奇的事是何晨告诉我的,其实她也没有具体告诉我什么,她只是说:“你仔细看这个人。”我开始狠命眯着眼观察吊桥上的情况。
        这个人所在的位置是吊桥从北向南的四分之一处,那些男男女女都是在吊桥正中央附近跳水。经过这个人身边的时候,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会亲这个人一下。即便是从对岸上来的人,也会先走到这个人面前和他亲吻,再折回吊桥正中央继续跳水的游戏。
        我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哇哦哇哦不断叫唤,声音越来越高,随即扔掉自行车,向吊桥小跑过去,在离这个人足够近、近得不用眯着眼就能够看清楚,足够远、远得又不至于被他发现至少不太形成冒犯的地方停了下来,不敢再叫唤,屏气凝神地行注目礼。就像小学六年级一次上山打猪草遇到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它美得超出我的经验,我追赶了它一段路,然后觉得不应该如此,就伏在麦地里看它,深害怕再受惊吓它就会飞走。
        这个人肯定不会飞走。他跟那只童年的鹦鹉是一样美的东西。即便是对于我。我是个直男,以前没有喜欢过哪个同性,这个人却打破了这一点。他看到我了。他的嘴角含着亲切的笑意。
        一个穿红色泳衣个子娇小身材火辣的女人走到这个人面前,搂住他开始亲,不是礼貌性地接吻,而是长时间有感情地舌吻,然后拉着他的手走向吊桥中央。他没有不情愿,脚下自然而然地跟着女人走,同时又回头看着我,不知道是对我感到好奇还是别的。他的眉毛黝黑细长,比一般人长四厘米以上、细一半不止,眉毛尾巴都快到耳朵了——他没头发。
        我想过去但犹豫不定。我有陌生人恐惧症,不大敢跟他们说话,后来做杂志记者,采访前总会忐忑忧虑一番,也不喜欢打电话,假如一定要给某个陌生人打电话我总会一拖再拖。在路上遇到喜欢的女孩子也难得上去搭讪。但这个人比一般的女孩子更有吸引力。我下决心要过去但还没有迈开步子的时候,穿红色泳衣的女人把这个人举了起来。她看上去那么小,像是南方女孩子,在南方女孩子里面也算娇小的,腰部和腿部线条柔软,瘦得一塌糊涂,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但真是把这个人给举了起来。他怎么看也有六七十公斤吧。
        我又不争气地眯着眼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或许那个女人身上也没有穿衣服,她的身体就是红色的,我不确定。我全神贯注于吊桥上的动静,何晨走到了我身边我也没发觉。
        这个人踩在穿红色泳衣的女人充分伸展的手上,做出跳水的姿势。他们两个人看上去巨大、清晰而立体。女人一送,这个人腾空而起,跳得离谱的高、离谱的远,像是在飞。
        我没有想到他真的会飞。
        女人也跟着跳出去,竟然追赶上了这个人,然后一起在往下游离吊桥二十来米远的水面坠入,没有溅起多余的水花。在入水之前,他们好像又拥抱在一块亲吻。我没看清楚。我只确定明亮温暖的晚霞映在他们身上,闪耀出匆匆的光芒,一闪而逝,毫不犹豫。
        其他刚才和他们在一块跳水的男男女女纷纷呼喊着跑到吊桥上,不再跳水,只是看着刚刚两个人消失的水面出神。
        两个人再也没有出现。
        何晨说:“他们是鱼精。这些人被诱惑了,幸好没出事。”
        我在这么短时间里世界观起伏跌宕,一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没过多久就跟何晨分手了。
        第二次见到他,已经是2008年6月。又是6月。每次都是6月。众所周知,6月是我逃不掉的一个月。
        我和虎子骑自行车去塔里木河游泳,在小市场买了几根黄瓜以备不时之需,从桃园路向东,拐出学校东门,横穿马路进入一条鸡埂道,鸡埂道通向一段僻静的河面,路两旁都是新鲜的芦苇和柳树。
        虎子就是黄磊,库尔勒人,双子座,我的同班同学兼室友。黄瓜是为了游到肚子饿的时候垫吧一下,并非为了其他。
        那条鸡埂道我非常熟悉,跟某女友在它附近的草丛树荫中展开过无数次野战。
        塔里木河的河道宽逾两公里,河水却不多。一道丰水期一两百米、枯水期三五十米宽的水穿过滩涂。水也不深,多半地方只到腰部以下。但如同全中国的江河塘堰一样,塔里木河也经常淹死人,所以去游泳是被学校禁止的。
        不过,禁止只会增加一件事情的趣味。初中的时候,学校三令五申且有实践,在野外洗冷水澡的学生一经发现便勒令退学,我和杨汉利还是每天下午放学都去一处群山之中的水域,洗完冷水澡又回学校上晚自习,见到校长班主任什么的就智障一样地呵呵直笑。
        虎子比较二,他自称会游泳,扑腾几番,却根本不会,他说:“小时候明明会的,没想到忘了。”
        我笑他吹牛皮不打草稿,但已经下水了,便教他游,一会托住他的肚子,一会托住他的背,让他放轻松地击水划水,渐渐他有点会了。我累得不行,拜托他不要去水深的地方,就自己去不远的滩涂上裹一身湿泥沙晒太阳、啃黄瓜。
        这时候是下午三四点,新疆的太阳毒得很。以前我有一次躺了个把小时没涂泥巴,回去就脱皮了。还有一次泥巴没涂均匀,有的皮肤没有覆盖到,就被晒成了油黑的斑块,其他地方却白生生的,跟猪肉差不多。
        我躺的滩涂也是河床,河水少露出来的,沙子反而裹满了水。我躺了不一会便缓缓向下沉,整个身体陷了两三寸在泥沙里面。每一粒湿漉漉的沙子都充满吸附力,把我抓住,让我不能动弹。我乐得不动弹,任由它们处置。
        太阳一如既往地毒呀,闭上眼睛还不够,惨白的光会透过眼皮压迫眼珠。我又把手臂搁在额头上遮挡。没几分钟,我就感觉身上原先的湿泥沙干了,皮肤滚烫,开始冒汗,背心里却是凉悠悠的。
        我听到左边的天空有鸟在叫,挪开手臂看,是只河雁,往右掠向虎子头顶的天空,那里它们的有一大群同伙。这种鸟也可能不叫河雁,我后来问过一些人,说法并不确定,姑且如此称呼罢了,叫什么无所谓,总之是种看上去很优雅的鸟。
        这些鸟没有辜负鸟这个字,它们翅膀弯曲的弧度很别致,像剪纸一样上翘转折,显得又有力又温柔又具有现代感。大概有三十到四十只,黑色、银色以及绿色,它们盘旋、鸣叫,充满受了惊也似的慌乱或者发现猎物的欣喜亢奋。它们的叫声对我来说有点不详,我感觉到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我有点睡意朦胧或者中暑了,好像看到虎子在水里和一个人拥抱着打滚。
        我猛的坐起来想看清楚些,急欲挣脱的后背跟紧紧吸附的泥沙之间产生冲突,发出砰的声响,有点像一个威力无穷的屁制造了一个小型的爆炸。
        虎子还真搂着一个人,亲吻、扭捏、溅起水花。我想可能是他约来的女同学,或者偶然经过的女人被他勾搭上了。再一看,不对,是个光头,是个男人,是那个男人,那个鱼精。
        我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呼喊来提醒虎子注意,就窜起身向他跑过去。
        从我躺的位置跑到虎子和鱼精那里最多需要十秒钟,但我刚跑了两三秒,河雁群就集体倾泻而下,如一个大漏斗里的石子一致地坠向出口,也不嫌拥挤,嗷嗷哀鸣着朝虎子和鱼精那里发起攻击。其实它们没有管虎子,它们一心一意地啄弄鱼精,窜起窜落,有的扎入水中,有的游掠在水面上。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河雁群,鱼精只有逃命的份儿,毫无反抗的意图。他向空中跃起,暴露出来的身体立马遭受更直接的撕咬。河水对于鱼精来说又太浅,落回去以后情况依然糟糕,逃向哪里,河雁群就跟到哪里,如影随形将他困住。没扑腾多久,几乎每一只河雁的喙上都有血迹。
        我还看见一只银色的河雁叼着一小片肉,却给吐掉了,转身又投入战斗,现在或许还不是它享受成果的时候。
        事后回想起来,那场面真他妈壮阔呀,可谓激动人心,我甚至不合时宜地感叹或者说赞叹了一下,狗日的鱼精真美呀,尤其是在被追杀玩弄穷途末路的时刻。说实话,我对鱼精有好感,把他当成熟人那种,跟他是好是坏害不害人之类的道德品质没关系。我认识他,这点很重要。但是,我也幸灾乐祸,整个人都燃烧着喜悦。这是说不清楚的。就像一个月前的地震,我明知那些死去的人是我的老乡、同胞、亲人,我不认识他们,我仍然为他们难过,物伤其类嘛,还被媒体煽得哭了几回,但我听到节节攀升的死亡数字,还是有某种期待似的,希望死亡数字继续节节攀升,以满足我的某种心理。我不晓得还有多少人像我这样。我肯定我不是变态,同时我也不认为自己有多么正常。
        虎子让现场的情况给吓懵了,到了水深的地方而不自知,河水没过头顶他才意识到危险,大声喊我的名字:“疯子!…………疯……子……”疯子是我的绰号,仅仅是一个名字而已,不代表什么,就像虎子这个名字并不代表它的持有者是条大虫。虎子冒了两下头接连呛了几口水,想再喊没喊出来,便咕噜咕噜沉下去了。
        要是他淹死了对我来说可不是件无关紧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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