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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吻爱好者

发布: 2012-6-21 21:19 | 作者: 李万峰



        去年的事并没有留给我什么阴影,我还是执迷于下河洗澡。我是个乐观向上的白羊男,很少有事情能够给我留下阴影,连死亡都不能。十一岁那年,我还不会游泳,跟两个同样不会游泳分别比我小两三岁、四五岁的外甥从蟠龙场街上去石龙村八队,堂姐夫家,他屋头修房子,我爸爸在那儿帮忙。路过一片水质良好的池塘,我见着水就兴奋,脱光了就钻了下去。就我一个人下水,两个外甥劝我别去,但压根没用。我平生最大的优点就是固执,不要命的那种,喜欢做的事立马去做,不计后果,那次差点真把小命给弄丢了。不过,我以为没事儿的,我总是以为没事儿的,心想就在池塘边上的浅水区域泡泡而已,应该不会有问题。当时是农历四月的样子,池塘的水刚被抽干给旱田灌溉插秧,露出底下的泥暴晒了一些时候,随即雨水丰盛又填满了池塘。也就是说,池塘的泥是硬的,但又没那么硬,就像勃起得不那么彻底一样,有一部分硬泥巴已然被水浸泡得松软,特别滑,根本站不稳。我下水的位置水就淹到了脖子,我脚下一趔趄便滑向了深水处。我意识到这是个他妈的很抖的斜坡,直接把我带向深得足以把我完全淹没的水域。我喝了两大口水,味道还不错。我当时什么都没想吧大概,至少没有想什么死亡的味道还不错。我沉下去,触了底垫着脚向上跳起来,把身体冲出水面,突出半个脑袋,来不及呼吸又沉了下去,触了底又跳上来。这就叫垂死挣扎。我还呼救了的,向两个外甥,他们还真听见了,也可能没听见,只是感觉我这里情况不对劲,一看我又不在水面上了,所以跑了过来。但压根没用。他们就干巴巴地看着我在淹死的路上咕噜咕噜冒泡泡罢了。我只能靠自己,但自己也靠不住呀。当然,我命不该绝,我努力往池塘边靠近,虽然没有取得任何效果,但我看见了一根水花生。水花生又叫水豇豆、革命草,百度百科叫空心莲子草,是种杂草,用作中药的话,可以治血尿、口腔炎、肺结核咳血、湿疹、乙型脑炎。在百度百科里,我留意到,水花生还有个名字叫过塘蛇,顾名思义或者说据我所知,池塘边的水花生会向空心菜一样向水中央生长,长得很长很长,长得可以被我抓住。水花生原产巴西,算是入侵物种。纯粹据我所知,水花生简直是植物中的蚂蝗,生命力不是一般的强大。蚂蝗被晒干碾碎,泡到一碗水里,过一晚上就会变成几十上百条蚂蝗。水花生被喷上高浓度的除草剂,再被太阳暴晒,干枯得可以直接点燃,好像已经死翘翘了,一晚上的露水又会让它们重新活过来。这导致水花生声名狼藉,是闻名遐迩的有害青年。但从小的经验就让我晓得,水花生其实很脆弱,由一小节一小节稍稍一掰就会断裂的空心小身体组成,有点像竹子,却比竹子脆弱一千倍以上,看上去不堪一击,实乃造物证明柔能克刚、弱能胜强的代表之作。不错,那根水花生救了我的命。我轻轻捏住了它,那么小心翼翼、柔情百倍,深害拍吓到了它或者弄疼了它,到现在为止,十二年过去了,我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这样温柔过,如果不出意外,只怕余生里也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如此温柔。我的身体在水中,有浮力的关系,整个人的重量已被消解了绝大多数,可我仍然担心那根水花生承受不起,又减了些许力道,可以想见那种轻已经到了最恰当的程度。我却无论如何不会松手,要是它断裂,我就会带着它的半截尸体去找阎王爷说理。在我的生命里,救命的稻草只是个比喻,救命的水花生却是实情。它也没有丢下我。它承受住了当时的我和我下半辈子还要经历的所有。我拉着它慢慢上岸。两个外甥对这件事守口如瓶。大人们知道了我们非挨打不可,没有谁可以逃脱。没有必要自讨苦吃,而且没有必要让他们担心。三个多月以后,打完谷子,稻草堆满田埂的时候,我爸爸请来一个观花婆给我还在襁褓中久病的侄子做法。蟠龙场那边的观花婆类似北方跳大神的,有一些仪式,有一些咒语,一番折腾似乎就可以消祸免灾。一看就是鬼扯,偏偏还是有人相信,而且还有我的老汉。小时候我是那么崇拜他,认为他无所不能,起码是条硬汉,没想到他也信。那个侄子叫洪波,后来还是夭折了。我觉得洪波在我嫂子的肚皮里就受了损害,所以四处求医也没办法让他的身体好起来。现在想,我爸爸请观花婆也多半是无奈之举吧。他顺便请这个观花婆给我看一下,因为我幼时经过了不少磨难,可能仍然担心我长不大。观花婆选择通过一个烧鸡蛋来判断我的祸福。所谓烧鸡蛋,并不是烧的,而是烤的,把鸡蛋埋在灶烘里未灭的炉灰之中,过一定时间拿出来,非常好吃,比我吃过的所有烤鱼都要好吃。观花婆拿了个鸡蛋在我身上滚了一遍,滚的时候念念有词,算是在我和蛋之间建立了联系,然后拿去烧好,但不知道什么原因,鸡蛋竟然有一大半没熟,是糖稀的。我亲手烧过很多鸡蛋来吃,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观花婆断言:这个娃娃在水里受了惊吓。我被吓到了。我的那个小心脏儿呐,砰砰砰砰跳个不停,真的是停不下来呀,都把胸口跳疼了。在水里差点被淹死受的惊吓也没有观花婆给我的惊吓来得凶猛。在金光村小学多年无神论教育塑造起来的社会主义世界观差点崩塌。幸好这个观花婆两年之后做了我大伯的情人,和我朝夕相处过,我见识到了她作为一个资深农村中年妇女俗不可耐的日常生活,才把她看低,以成功捍卫自己的世界观。她还是我一个初中同学的母亲。
        我离开准备进行婚礼的现场,沿着河岸,穿过大片大片的胡杨林、几户农家和一些绵羊,到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脱掉衣裳鞋子裤儿就下水了。
        我一般都是裸泳,但这次不行。那么多半生不熟的诗人朋友随时都可能撞见,陌生人倒无所谓。可我又没有泳裤,不过这没有难倒我,我把当内裤穿的那条白色篮球短裤留在了身上。我喜欢那条短裤,穿着它和一双烂拖鞋在校园里从去年夏天溜达到今年夏天。
        月亮湾的水很舒服,下午已经接近尾声,越来越向黄昏靠拢,太阳光强烈但不为难人,两岸的胡杨绿得清爽辽阔,跟随蓝天白云在水里留下的清晰倒影时而被人为的波浪打乱。水里零星分布着一些维族小孩,他们游累了就爬进一条独木舟。我没有看见庞培。没扑腾一会我也累了。我游向独木舟,船上现在只有一个大眼睛的巴郎仔,他明白我的意思,邀请我上去。他的眼睛怎么那么大呀,我边琢磨边扶住船舷准备爬上去。我高估了自己的水性,低估了爬上独木舟的难度。我用力一按,它就歪歪扭扭想翻过去。尝试了好几回都不行,反而把那个巴郎仔弄得站立不稳,跳进水里。他有南疆最多的善意,没有生气也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扑打几下,笑嘻嘻地一下又爬了上去。他伸出一只手来要拉我。我感到难为情,但没有拒绝,又努力了一次,在他的帮助下几乎成功了,已经有一个膝盖跪在船舷上,水底下却突然有股力量在拉我,我又落了回去,把独木舟给弄翻了。
        在被拉回水里之前,我的某一只手摸到我的短裤,上面有黏糊糊的东西,原来独木舟外侧涂满了机油,可能是防水腐蚀的,刚才的攀爬过程报废了我的短裤。没来得及心疼它,我就被拉到了水里。
        我以为是谁开玩笑,一个吻把这种可能否决了。
        又是他。
        鱼精。
        我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吻。去年他亲我的那一下,我以为我没有感受到,我以为我没有记住,我以为我完全不把它当回事。我错了。它去了我意识深处,就像上辈子发生过的事情一样,躲在神经最隐秘的地方,不为自己所知,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直到什么恰到好处的东西将之唤醒,一点看不清楚抓球不住捉摸不透甚至无中生有的感觉就爆炸开来,充满我的世界。
        以前,我总觉得,吻是一个力度不够的汉字。在古汉语里,吻就是嘴巴的意思,有时候也当动词使,但赋予其打啵儿的意思好像是现代汉语干的。现代汉语是个发育不良的杂种,不具备完整的美、足够的力量和对情绪的体贴,经过诸多阉割,总流于表面,说起来不对,写起来更不对,完全符号化而且丑陋不堪,很粗鲁的一样东西。但如同那些优秀的诗人替现代汉语修修补补,让它渐渐健康起来一样,鱼精用实际操作让吻这个字丰满动人。那是怎样的吻呢?我无法用我拙劣的语言描述准确。我只能说说我的感受。李白有句诗叫:不知何处是他乡。《红楼》里也有一句:反认他乡是故乡。他的吻让我顿时不再因身在异乡而感到孤苦,有依靠,被宠幸了一般,这连美酒和兄弟都不大做得到。他把我拉回水里,我呛到了,他的嘴唇贴过来,我感觉危险的塔河水跟蟠龙场的池塘水没有区别。或许是错觉,但我感觉自己还在童年。不是回到童年,而是一直就在,也不必是童年,什么年纪都可以,总之时间不会向前流逝,也不会倒流,始终停留在一个美好的位置,让人安心,不对漂泊发怵,对幸福也无所寄托,一切都不再强求我、驱赶我,我不用做任何事来自欺欺人地活下去,我可以知道自己本来就活着,活得很好,死亡就在旁边看着我,它面容友善,我和它能够和平共处,相安无事,我甚至也喜欢它,认为它很熟悉,我们彼此了解。不是甜的也不是香的,鱼精的吻不是食物,更不是什么经历,或许可以说是安慰,或许可以说我还在子宫里面。一个温暖的湿漉漉的健康的子宫。
        鱼精拖着我在水底下快速前行,并始终吻着我,他的嘴唇有点小的动作,不是静止、僵硬,而是像脉络清晰的风跟夏天的栀子花一起颤抖、跳跃。平静下来以后,我不再感到呼吸困难,我的肺也被他的吻说服了,显得安详,可能睡着了。我特别清醒,我闭着眼睛,我知道睁开眼睛河水就会侵入,但我不害怕未知,不害怕他把我带向陌生的地方,乃至死。如果他要淹死我,就淹死我好了,现在淹死总比当年淹死好,我已经赚到了。我听到呜呜呜呜撞开河水的声音持续不断。我闭上的眼睛仍然察觉到光线的明暗变化。我的鼻梁触碰到了鱼精,产生轻微的摩擦,有点痒,痒得不难受也不难为情。我的双手扶在鱼精腰上。他的腰冰凉。我翘了翘我那两个可以翘得特别高的大拇趾。我右膝盖的风湿冒出了一点头绪,但不要紧。我笑了,我肯定笑了,至少脸上浮满笑意。我想起了什么,脑海闪过什么画面,我睡着了。我想,这一次我没有打呼噜。在宿舍里我老是因为打呼噜被虎子恶毒地抱怨。在南溪读高中的时候,罗洋、黄文勇、丁建雄、谢开友、王涌泉也曾开玩笑地提及。但这一次,我知道我没有打呼噜。打呼噜的条件被鱼精给消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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