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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吻爱好者

发布: 2012-6-21 21:19 | 作者: 李万峰



        不少人都知道他是跟我一起出来的,我不可能隐瞒吧,得报警,起码得通知学校,又没有其他人在,我无法自证,记过、开除、赔钱乃至被控谋杀都有可能。他一个人的死对我造成的损失会比四川的几万人还大。我知道,我得救他。只要不出事就什么事都没有,一出事所有的麻烦都会随之而来。但我在犹豫,我还得权衡。我这个猥琐的家伙。
        我天资愚钝,六七岁就在水里泡着,十三岁才学会游泳,只会狗刨和仰泳,往往费劲力气折腾出的动静很大,速度却很慢,在水里仅能自保,也从来没有救过人。没有经验是很惨的,救人的反而被托住给淹死了的例子比比皆是。要是我直接也被淹死了就太划不来了,命都杵脱了还说个锤子。但没得办法,管不了那么多,毕竟当时我还没有被淹死呀,我直接扑向了虎子下沉的位置。假如当时有旁观者,有人在旁边看着我,多半看不出我犹豫过。繁复的利弊分析对大脑来说太小儿科了,一秒钟也用不了,瞬间的事儿。
        我倒是很轻松就抓住了虎子,可他已经慌乱了,一把抱住我,我暗念一声“操,果然”,用力挣脱他,又从后面把他抱住,将他推向岸边。
        虎子迷迷糊糊的以为我要抛弃他独活,完全拎不清形势和方向,又朝我扑回来。我把他打开,从后面举起他,打算直接在水底走到岸边,却发现迈不动步子,泥沙把我的脚裹住了,拔不出来。它们好像不服气,要为刚刚被我后背战胜的兄弟姐妹们复仇。我使劲憋着气,胸腔剧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无可奈何夹杂着庞大的绝望将我说服,有那么一个念头冉冉升起,死在这里也没什么,不用再承受平庸的一辈子。这个念头挺好的,却不能说服我的本能,我丢开虎子,弯下腰来用手掰陷在泥沙里的脚,可惜压根使不上半点力气。
        我终于憋不住,吐出几大口气泡,略带咸味的河水涌进我的呼吸系统,搅起剧烈而大面积的刺疼。我急忙又憋住呼吸,拼命忍下疼痛感和窒息感。我以为自己只能到此为止了,脑海里闪过一些女人,乃至我的父亲、祖父、未完成的诗歌写作,貌似跟传说中的濒死状态差球不多,但我知道不一样,我还是有意识的。
        突然,一个巨大的阴影向我苦苦撑开的眼睛袭来,狠狠把我砸出泥沙,送向河面。我被凶猛的太阳光迎接,这个世界完好无损。
        向上的力量消解完毕,重新往下落的时候我瞥见了河雁群。一个新的念头将我抓住:巨大的阴影就是鱼精。这个念头的诞生甚至先于我的呼吸恢复。再从水里浮起,我才看到虎子已经瘫软在河滩上,他歪着头吐水,贪婪地喘着气,意识乱作一团,嘴里哼哼唧唧不知所谓。他自己上岸的还是又是鱼精帮的忙?彼此穷途末路的情况下,鱼精依次施以援手,是不是希望我们反过来可以帮他的忙?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太离奇、太扯淡了,按照老家的话来说就是太日款、太日白了。我只是老老实实写在这里。
        我跪在河水只能淹没脚背的岸边,一边呕水一边观战,两条腿疯狂地发抖,根本不听脑袋的使唤,腹部肌肉、锁骨附近以及两只耳朵都在自己产生律动,一跳一跳的,无法控制住,也就是说我还没有能力也没来得及去搭救鱼精。鱼精在河雁群的持续追杀之下比先前更无望地跳跃到空中,暴露出来的身体伤口斑斑,河雁指着伤口撕咬。鱼精先前的身体是人,现在一大半已经变成鱼,只剩下部分脖子和脖子上的光头还是人的样子。鱼身是青色,普普通通,平常得要死,光头是古铜色的,也可以说是有质感的黄色,人跟鱼的混搭并没有造成突兀,没有造成青黄不接,脖子那里甚至尤其显得完整如初,仿佛从来就是这么长的。他似乎在空中悬浮,扒满他全身的河雁刚好遮住了全部的伤口,就像一个少年裹在一张印满河雁图案的被子里,只露出脖子和脸。现在这张脸却没有入睡的祥和,而是浸染着悲哀。他的眉毛跟去年一样黝黑细长,他的睫毛也是如此,在他看我的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睫毛仿佛缩小版的眉毛,让我想起四条眉毛的陆小凤,虽然陆小凤的另外两条眉毛实际上是胡子。鱼精在空中看见我,似乎精神一震,变得更有力量,尾巴一摆,甩落击伤了七八只河雁,自信满满地窜入水中,河雁群竟然没能跟上。我欠起身看河面的情况,不想鱼精在我膝盖前面一米多的地方冒出头来。我把他看清楚了。可没有记清楚。他的脸太完美了,所以没有什么特点。
        我问:“你想让我做什么?”
        他想说什么,河雁群却又飞了过来。他再次一跃而起,不是朝空中,而是朝向我。他吻住了我,把我向后压倒。我顾不上体会那是个怎样的吻,或许有点甜?我不知道。因为我先前是跪着的,现在往后倒下,韧带受不了,疼得大喊一声,就把他推开了。他身上滚满了沙子,好几处伤口淌着血。我留心伤口的时候他的身体正在发生什么变化。河雁群不再攻击他,陆陆续续飞走。
        我感到奇怪,问他,他说:“吻可以给我人的气息。”
        他的口音非常奇怪,把汉语说得像维语、英语和日语的混合体。说完跳回水中就不见了。这一次,塔里木河的水又足够深,深得能够藏住一切的样子。
        虎子喜欢和维族的阿达西们喝酒,买几瓶肖尔布拉克、几瓶红茶绿茶,称点瓜子花生,几个人在寝室里就可以喝一个晚上。阿达西是维语音译,意思是朋友,我后文提到的巴郎仔意思是小孩。阿达西们喝高了会弹琴唱歌,虎子喝高了就神吹滥侃,有一次,他把鱼精的事情说了出来。但没有人相信虎子,除了一个叫阿卜杜热合曼图尔贡的喀什人煞有介事地问东问西。阿卜杜热合曼图尔贡经常来我们寝室串门,他的汉语很好,也问过我鱼精的事情,我置若罔闻,又开起他妹妹的玩笑。据说阿卜杜的妹妹漂亮得要死。对门寝室的张浩洋见过照片。
        我第三次见到鱼精,是快毕业的时候在沙雅县月亮湾“新诗写新疆”诗歌节的闭幕式上。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2009年6月21日。
        诗歌节是新疆文化厅组织的,阿克苏地区政府主办,沈苇担任秘书长,邀请了张曙光、多多、潘维、蓝蓝、汪剑钊、庞培、王寅等国内著名诗人、若干疆内相对著名的诗人以及若干阿克苏本地的屌丝诗人。我理所当然忝列阿克苏本地的屌丝诗人中间。所谓诗歌节,其实就是招待大家玩儿一个星期,各县政府安排接待,专车接送,管吃管住,好酒好肉伺候着,瓜果歌舞灰常丰盛,什么温宿大峡谷、库车古城、克孜尔千佛洞、沙雅魔鬼林都去了,然后要求每位享受了这些待遇的诗人回去写100行诗结集出版。
        事前我由边树介绍入伙,跟阿克苏的诗人们聚过几次。边树是石河子大学毕业的,大学时期是火种诗社的骨干,在阿克苏某所中学当过两年英语老师,后来辞职不干,自己开武馆,当起教头来。武馆的名字还是我们俩一块起的,叫边城娇子。我给的建议本来是边城浪子,结果边树把浪改成了娇,把肤浅的浪改成含蓄的娇,这小子真有两把刷子。在刘金辉请客的一次聚会上,我认识了摄影师王剑波。王剑波正在筹办一本人文地理杂志。喝了两杯酒我还顺便找到了工作。
        王剑波以前在沙雅县混,跟当地政府比较熟,沙雅县的接待工作由他策划,魔鬼林那一场集体感动的核心主意却是我出的。
        魔鬼林在沙雅县,是一片因为塔里木河改道而枯死的胡杨林。胡杨是南疆的代表性植物,顽强得要命,有死后千年不倒的说法。枯死之后的数千株胡杨各自张牙舞爪挺立在荒漠里,饱经风霜,气势逼人,虽然是尸体,但仍然极力张扬着生命的力量。魔鬼林的名字不知道是哪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取的。
        6月21日中午,烈日当头,诗人们步入了魔鬼林,他们谁也不知道即将遭遇什么。一个维族老汉,牵着头小毛驴,打扮成农民的样子,其实他是沙雅县有名的乐人,坐在几棵高大的胡杨尸体背后,气定神闲地动用了维吾尔人最凄凉的乐器萨塔尔,制造出绵绵不绝的大地悲音,其情其景宛如在给数千株胡杨进行迟到的葬礼。诗人们当场就不行了,立马停止了谈话,围在维族老汉四周,纷纷动容,情绪控制不住,却又尽可能安静地听取这时而波澜壮阔、时而气若游丝的挽歌。连毛驴都没叫唤呀。肯定有哪位承受不了这份孤独和赞美的女诗人哭了。不是庞培,庞培是个男诗人,他坐在地上写起诗来。庞培到晚上才哭的。庞培的事我记得很清楚。魔鬼林的事我没那么清楚的原因在于,我一看到诗人们的情绪被王剑波和我的策划杀得一溃千里,我也当场就不行了。我感受到了极其强烈的荒唐、幽默和讽刺,躲到一边偷偷地大笑,没怎么笑出声来,就跟《鬼子来了》里面姜文得到了六车粮食一样。呀,我确实挺得意的。
        晚上的招待就安排在月亮湾。这是本次诗歌节最后一回策划的活动,以一场维吾尔族的婚礼作为诗歌节的闭幕式。据了解,那对新人在前一天已经举办过一次婚礼,之所以再举办一次完全是为诗人们考虑,服从组织安排以尽地主之谊。
        月亮湾在世界胡杨森林公园内,那片水域也是塔里木河,在阿拉尔下游几十公里的某个迷死人的地方。月亮湾的对面是太阳岛,在阿克苏短暂的工作期间,我给这两个名字都写过软文,还编过传说故事之类。在月亮湾,我吃到了到现在为止最好吃的烤鱼之一,塔河烤鱼,外焦里嫩,肉汁鲜美,不可多得。宜宾市林家巷路边摊的烤鱼和都江堰市某路边摊的烤鱼也特别好吃。
        我没有参观婚礼,我游泳去了。庞培早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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