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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之书——《索德格朗诗选》

发布: 2012-6-15 07:20 | 作者: 宋烈毅



        或许和我们人类一样,一本书自它诞生之日开始就应该接受一种命运。当我在二十一世纪初的某一天,在一个旧书摊上淘到一本薄薄的诗集《索德格朗诗选》时,我突然感受到了来自一本书的那种强烈的宿命感,它令我久久地陷入失眠状态,即便白天也是如此。白天里的失眠状态,那该是一种怎样的生存状态?
        这本北岛翻译的《索德格朗诗选》自诞生之日开始,就进入了它漂流的命运之中。而我只不过是在等待。当我和这本薄薄的小册子相遇的时候,距它问世的那一年——1987年已有15年之久。我知道,这本诗集一直在漂流,我不是它第一个读者。我花了一块钱买下了它,一块钱,包含着一种象征意义,几乎就是一种简朴而又庄重的仪式,我接了它回来。
        我花了一块钱买了一百首索德格朗的诗回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读《索德格朗诗选》,一个形象渐渐明晰,挥之不去。读《索德格朗诗选》时,我经常想象一个面色潮红的女结核病人坐在黄昏的窗前,整理自己那些起了很多褶皱的旧衣服。——这个人就是索德格朗,一个用瑞典语写作的芬兰女诗人。这是个女肺结核病人写的诗集,然而它的封面是如此简洁而干净:一幅钢笔画,线条流畅地画着几片落叶和一个头发飘零的女人的面孔,它们都在风中。
        是的,在风中,我几乎是在风中读着这些苍白而美丽的诗:“窗里立着一支蜡烛/慢慢地燃烧/诉说某个在这里死去的人。/几棵云杉无声地立在/一条突然止于雾中墓地的/道路周围。/一只鸟尖叫——/谁在那里?”(《窗里立着一支蜡烛》)灰冷的调子始终伴随着热烈而又不失沉静的叙述,我知道在我面前站立着一个伟大的抒情女诗人。所有伟大的抒情诗都有一种独特而高傲的语调,似乎从云中而来,那种在云中散步的轻。读索德格朗的诗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恬适,同时伴随着淡淡的忧虑。
        有时我想,肺结核病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病?它在扼住一个人的呼吸的同时,会制造出一些怎样的病征?那种黄昏时分出现在病人脸庞上的潮红有着一种怎样凄艳的美?在索德格朗的诗歌中,我寻找着那一丝丝潮红:“在灰色的岩石中/平放你白色的躯体,为/逝去的日子而悲伤。/你在童年听过的那些故事/正在你的心里哭泣。/寂静没有回声,/孤独没有镜子,/淡蓝的空气透过所有的裂缝。”(《岸诗两首》)我有时甚至固执地认为,索德格朗的诗是可以使人对结核病产生好感的诗。然而,在我的内心有一个我在高声地反对说:不,不,不!
        在北岛为《索德格朗诗选》所写的译者序中,我接受了这样一段文字:“1907年她的祖母和他们家收养的一个姐妹相继去世,死亡来自她父亲的肺结核病;翌年,她的父亲也离开了人间。不久,索德格朗被发现也染上了肺结核,那年她才十六岁。”故此,索德格朗写诗的生涯也是和肺结核病作斗争的生涯,是一个人在房间里默默地焚烧旧衣服、消毒的生涯。那是个结核病肆虐的年代。
        而一切病征即是诗征,伟大的疾病造就了伟大的诗人。在索德格朗的诗歌里,结核病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焦躁、忧郁、虚脱、绝望尽显无遗:“秋天苍白的湖/沉重的梦,梦见/那沉入海中的/一个春天雪白的岛。//秋天苍白的湖/你的波纹如何隐藏,/你的镜子如何忘记/那逝去的日子。//秋天苍白的湖/轻柔而无声地承受高空/如同生如死的一瞬间/在昏睡的浪头吻另一浪头之中。”(《秋天苍白的湖》)索德格朗的个人命运似乎正是沉浸在这种“在昏睡的浪头吻另一浪头之中”的眩晕之中,这种狂躁必然地给她带来了“和一个已婚男人转瞬即逝的罗曼史”。(见北岛《译者序》)在诗中,索德格朗痛苦地写道:“我曾爱过一个男人,他什么也不相信……/他带着空虚的眼睛而来,/一个沉重的日子,他带着丧失记忆的眉毛而去。/如果我没有孩子,那是他的……。”(《我们女人》)“空虚的眼睛”和“丧失记忆的眉毛”拼成的是一个空洞的面孔,那是一个结核病流行时期的典型面孔吗?
        而索德格朗的诗一直在漂流中,如一节湿而黑的树枝,绽放着病态的白色花朵。在索德格朗的诗歌中,很多诗句呈现出不言或者静置的状态,这些诗句游离在那种高而轻的忧郁语调里,从而使索德格朗的诗歌既有别又胜于其他同时代的抒情诗人所写的诗歌,成为“北欧诗歌的新趋向”。(北岛《译者序》)而这种诗歌创作的品质一定来自于诗人自觉的意识和行动,在《词》这首诗中索德格朗不经意地透露了自己写作的秘密:“热烈的词,美妙的词,深奥的词……/它们象谁也看不见的/夜里的花香。/空白潜藏于它们背后……/也许它们是缭绕的烟雾/来自爱的温暖的炉边?”索德格朗的这些把“空白”藏在“背后”的诗歌如健康的肺叶上的新鲜肺泡,在语言的躯体中自在地呼吸:“我带给你开满单瓣花朵的枝条/来自春天的大森林。/你沉默不语,你垂下目光/你那因病深陷的眼睛/在看水晶花瓶上的光影。”(《病人来访》)
        “空白”又“芬芳”这是索德格朗的诗歌的不可忽视的一个气质。即便在一首仅有三行的题为《小老头》的小诗中索德格朗也能做到如此:“小老头坐着数鸡蛋。/每回数都少一个。/别向他显示你的黄金我的朋友。”短小而又值得回味的诗歌似乎更能够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这是对所有妄想以长篇巨制打败时间的诗人的启示。
        不幸的索德格朗最终在她年仅三十一岁时被肺结核勒令停止呼吸和写作。而她的杰出的不同凡响的诗歌留了下来,当这本初次出版于1987年的汉译诗集传到我的手中,时间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这个世纪喧嚣而躁动,仿佛一个肺结核病人。在现在看来,这本小册子式的装帧极其简朴的诗集显得有些寒酸,就像一本在民间流传很久的地下刊物,但它找到了真正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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