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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子

发布: 2012-6-07 16:59 | 作者: 张惠雯



        “必须找点儿水,要给他喝水,再把他身上用水激一激。”老右派说。
        “水都没有了啊。”那个年轻的农民说。
        “我去附近的村子里找,把壶给我。”
        于是,队长把壶递给他。
        “爸,我跟你一块儿去。”那孩子这时抬起头说,他的脸色灰白,眼睛里充满哀求。
        “你在这儿等着,看着他,要使劲儿扇扇子。”他父亲对他说。
        那个中年男人就顺着来时候的路向刚经过的村子跑去,他脸上的汗直往下滴,但身上却像怕冷一样有点儿发抖,他觉得自己也要中暑了,可能跑着跑着就一头栽下去了。但他明白使他发抖的是怒火,是悲哀。他心里绝望了,感到自己这样跑也徒劳无益,谁也救不了那个孩子。
        连长背对着那几个人站着,故意显示出不以为然的态度,但他心里有些后悔。可他丝毫不认为这里面含有一点儿同情,他是个爱憎分明的军人,决不会同情一个罪犯。在六点钟之前他们不能赶到镇上了,很有可能他们得把一个死人抬过去。他承认这是他的失职,他没有看管好犯人。
        队长脸色难看地蹲在那儿。两个农民和那个孩子还在扇风,但他们很累,手臂酸痛,因此风力显然在缓缓减弱。他们一边机械性地挥动手臂,一边急躁地朝路上看,谁也懒得说话。
        土路上终于出现了一个快速移动的影子,男人提着塑料壶迅速拐进棉花田。这时他看见那两个农民都伸着腿呆坐在地上,他儿子正朝他走过来。他知道他的预感被证明了 -  犯人已经死了。
        他儿子走到他跟前,什么也没有说,伸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他看见他眼里含着泪水,撇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在这孩子的周围,曾经发生过很多死亡,但他从没有真的看见过。一个人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死了,而他还给死人扇了一会儿风。等他们全都肯定他已经死了的时候,他才叫了一声站起来跑开了。他原以为处死一个人是刺激的,和某种荣誉联在一起,但现在他全看到了,他痛心疾首,只想大哭一场,希望被狠狠地打一顿。
        死了的犯人仍然赤裸地躺在地上,只有上衣被绳子捆住的部分还粘嗒嗒地贴在身上。瘦削的胸脯、胸脯下面一根根挑起的肋骨、腹部、下体、棍子一样的两条腿都袒露着,充分显示了他不过是一个没吃饱的小孩儿。他不知道是死于饥渴酷暑,还是死于恐惧,但从他拼命伸长的脖子来看,他似乎只是想挣脱捆绑他的绳子,吸一口气。
        连长终于答应给死人松绑,于是他们轮流抬着他往镇上去。那根缠过死人的绳子,没有人愿意要,就被丢在棉花地里。
        3
        男孩儿和父亲好几天都不怎么说话。除了不得不一起劳动、吃饭的时候,男孩儿都尽量躲避着父亲。
        那天下午,父亲要去大田里拔草,男孩儿吃过饭就躲到牛棚里去。天气溽热,牛棚里有一股刺鼻的、热烘烘的臭味儿,混杂着草的湿气。男孩儿倚着一根木桩子坐在角落里,感到自己快要喘不过气了,就要在这热烘潮湿的角落里窒息了。他想象窒息会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故意摒住呼吸,直到觉得快要憋死啦。眼泪也逼出来了,他渐渐相信被窒息而死是最痛苦的死法。
        他把背心扯下来,绞出里面的汗水,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想象着死亡,想到那些荒野之上、丛林深处的坟墓,倾听着身边大动物发出的沉闷的喘息。他突然间感到眩晕,仿佛大地和外面的光线都拼命旋转起来,充满了看不见的影子。他感到一阵恐惧,赶忙站起身,两手紧紧抓住身后的木桩。
        他带着一头母牛和它的犊子到河边去。天气热,牛走得慢。他手里握着绳子,却不敢拉紧拴住牛鼻孔的草绳,那种生硬的拉扯会让他揪心、害怕。此刻,这头牛在他心里并不比一个人低劣。老牛跟他身后慢吞吞地走着,老牛的后面又跟着那头东张西望的小犊子。
        男孩儿闷坐在河边的柳树下,风如细丝线一般牵过他,日头的光斑像一枚枚银币跳动在他的脊背上。两头牛在不远处吃草,不时踮一踮步子,朝他望一眼。四周一片寂静。后来,他听见了脚步声,啪啪拉拉的脚步声。一个光脚的野孩子朝他走过来,脸上带着诡谲的笑。这孩子比他小一点儿,浑身晒得黑黝黝的。男孩儿皱起了眉头,坐在那儿没动。野孩子这几天老是缠着他,把他当作英雄了。
        野孩子又开始重复那些事儿了,向他炫耀自己的勇气(他把狠毒当成了勇气)。他口齿不清地用土话讲起来,他如何把家里的猫举过头顶,使劲朝地上摔,从此以后,那只猫瘸了,看见他就拖着一条断腿拼命逃窜;他去河边钓青蛙,钓上来他就把青蛙的皮剥掉,再把它们扔到河里。男孩儿一声不吭地听着,眼睛盯着河里细小的、一层层的波浪。流水上仿佛载浮着许多透明的灵魂,簇拥而来,待他想要分辨的时候,他们都消失了。他说不出有多么憋闷,容忍着野孩子嗡嗡不断的絮叨,和他那肮脏的头发散发出来的湿臭。怒气、厌恶在他心里积聚,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
        “现在,他们都服我,”野孩子夸口说,“我敢用针扎大牲口的眼,我不怕它们抵我、踢我,你信不信,谁也没有这个胆儿,他们都服我,说我有种。”
        男孩儿的嘴撇了一下,瞄了野孩子一眼。野孩子以为这表示对他的勇敢的怀疑,他突然咧嘴笑了一下,摊开右手,露出一枚女人做针线用的钢针。“你不信,我现在就给你看看。”他说。
        野孩子站起身朝老牛走去,男孩儿也跟过去。野孩子一把揪住拴牛的绳子,使劲朝前拉。老牛不情愿,发出一声闷吼,仰起头、斜着眼睛朝一边挣。
        “你要干什么?”男孩儿厉声问。
        “我要叫你看看……得先把它拴住。”野孩子说着朝前猛拉绳子,老牛薄弱的鼻子被控制住了,它一面挣扎一面朝前挪动。小牛也跟过来,在老牛身边叫起来。野孩子仍然咧嘴笑着,带着有点儿呆傻的表情。
        “放开,你松手!”男孩儿说。
        “你不信?你看看……”野孩子仍然往前猛拽绳子。
        男孩儿突然怒不可遏,他冲过去,狠狠推了野孩子一把。野孩子载倒在地上,他愣了一下,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扑过来抓男孩儿的胳膊。他们在河滩里扭打起来,朝对方乱抓乱打。野孩子占了下风,他的鼻子流血了,被男孩儿死死压在身子底下。男孩儿按住他的双臂,直到他不再挣扎。野孩子嘴里一面骂着,一面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男孩儿这才慢慢松手,放他走了。
        男孩儿身上、脸上有好几处都火辣辣地痛,他感到眼睛也肿起来。他走到河边洗脸,洗赤裸的上身,发现身上被抓了好几条血印。洗完后,他牵着牛回去。快到村口的时候,看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朝他走过来。野孩子的父亲和队长走在最前面,野孩子哭着跟在旁边,脸上还涂抹着鼻血,随后是一群准备看热闹的村民。
        因为殴打贫下中农,男孩儿和父亲的工分被扣了一半。他们也没去吃晚饭,父亲带他回家去,用热水洗了洗伤口。有两次,父亲问:“疼不疼?”那孩子说“不疼”。除此之外,父子俩也没有说什么话。到了饭后的时间,农民都回家歇息了,他们去牛棚里喂牛。
        夜里,男孩儿和父亲从牛棚里走出来,走上一个小草坡。这时候,父亲走在前面,男孩儿走在后面。男孩儿从背后偷偷打量着父亲 – 一个有些低矮的中年人。他不知为什么想起那天他们在田里赶路的情景,突然哭起来。他这场恸哭已经憋了好几天,他先是号啕大哭,然后呜呜咽咽地像个女人那样哭了很久。
        父亲并没有劝他,他仿佛没有听见似的。等到那孩子不再哭了,他突然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那根绳子,他就不会死?”
        “我想过,要是我知道这样,我就不会拿绳子给他们……”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我现在觉得那个连长总会从哪儿弄来一根绳子,即使你不去拿,最后总会有人愿意拿出来。我不是替你开脱,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总有人认为他有权随便地找一根绳子,把另一个人像捆畜牲一样捆起来,即使把他折磨死也无所谓,就因为在他看来,那个人有罪。”
        “一个人犯了罪不该被惩罚吗?”那孩子小心翼翼地问,深怕父亲误解了他的意思。这时他们正走下这个小坡,他走在父亲身边。月光照在草地上,像一层淡淡的霜,风里头有露水和干草的气味。每次他们喂完牛,他们身上就会粘满干草的气味。他喜欢黄牛,当他抱着牛的脖子时,他对这些忠厚的大动物有一种说不出的亲昵感。
        “当然应该被惩罚,”他父亲说,“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糟践他。你要记住,惩罚和糟践不一样。譬如说,一个人偷了东西,我们可以审判他、把他关进监狱,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上去打他、折磨他。我见过一群人把一个小偷的肋骨打断了,还把他像捆猪一样捆起来,扔在雪地上。这就是糟践。没有人有权利糟践别人。”
        “我们在城里的时候,他们把你们的头发剃掉了,还把你们的头按到地上谢罪,这是糟践吗?”
        “是啊,他们的花招多着呢,他们还挑动群体性的践踏。如果你不去践踏别人,你就成了大家的敌人。我和你妈受过这样的罪,所以我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这样对待别人。”
        男孩儿不说话了,泪顺着他的脸淌下来。
        他们走上一条通向村头破庙的小路,路边立着洁净挺拔的杨树。男孩儿回头看了一眼,村庄里闪着星星点点的灯,但其余地方只是铺展着宁静的漆黑。
        “爸,你应该罚我,你狠狠打我一顿,我一定不动。”他终于对父亲说出了这个可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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