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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夜的女人

发布: 2012-5-17 22:29 | 作者: 朱山坡



        “她跟你一样身材高大,能说会道,见过大世面。”老人低声地说。这是老人把女人和厚生母亲作的唯一的一次对比。
        那天早晨,女人的男人早早就开船在码头等她,但她硬是要把老人的被子先清洗了。女人说,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口舌老人才肯松开抓住被子的手。这张被子真脏,黑乎乎的像一张牛皮,把一江的水都洗黑了,如果江里有鱼,也会被毒死。女人就把被子摊在江边的芦苇上面晒,黑麻做成的被子像船帆一样远远就能看见。黄昏,女人下船,把被子收起来,走进凤庄。
        厚生家的正在屋檐下等她,称赞她说,只有你才能说服老家伙把被子洗了,连厚生也说不服他,死倔。
        女人说,我真想把他背到江边,彻底把身子涮干净……我说了,身体脏兮兮的去了那边,厚生的母亲会骂你邋遢,还要骂厚生不孝顺。
        厚生家的神情骤然紧张,那无论如何得帮他洗一次澡。
        老人洗了一生中最后的一次澡。庞大的澡盆就放在床前,水气一下子弥漫满屋子,水里渗了一些草药,散发着淡雅的香气。女人对老人说,过去呀,只有皇帝才能洗这样的澡水。但老人死活不愿洗。“人都快死了,还洗什么!”老人气呼呼地说。女人又劝了一会,老人仍断然拒绝洗澡。厚生家的觉得没有办法,要撤走澡盆。女人说声不要撤,一把将老人抱起,旋即像婴儿一样塞进了澡盆。老人试图反抗,但没有力气,只好死死抓住自己的衣服,但衣服很快被女人强行剥落,赤条条一丝不挂。厚生家的害羞,转身走了。女人熟练而敏捷地把水浇到老人的身上,用毛巾使劲地擦拭,水很快变成了墨黑。老人反抗不成,便张开嘴巴呼喊“李文娟”,开始时声音很大,后来被水声压住了,最后竟温顺得像个孩子,静静躺在澡盆里并装出死人的样子,一动不动,让女人帮他洗完了这次澡。
        凤庄的妇人们打听到了女人的很多情况。有些情况是从江南传过来的,有些情况是从厚生家的那里来的。厚生打过几次电话回来,厚生家的向男人表达了对女人的满意,同时也流露了一些猜疑。厚生也许知道的也不多,但还是隐隐约约地说了一些女人的情况。几天后,凤庄的女人对女人便另眼相看了。女人感觉得到她们异样的眼神,连孩子们也远远地躲开她。女人终于忍不住问至善,你们为什么躲着我?至善说,我没有。女人说,我是说她们。至善直率地告诉她,她们说你年轻的时候是个浪荡女,在广州做过“三陪”,现在是第四陪,陪夜。
        女人的脸突然暗下来,抓着手提袋的手不断地颤抖。至善后悔说错了话,“她们是胡说八道,”至善想挽回,“她们之前还说过,我的阿婆是旧社会的妓女,在船上做皮肉生意,得了脏病才被船家甩掉的……”
        女人手里的袋子终于脱落,几只番石榴、枇杷子从石阶上滚下来。女人并没有回头捡散落的果子,呆站在石阶的中间,抬头往正德老人的房间张望。她犹豫了很久,至善以为她会掉头跑掉,因为她沿着河岸,还能追上她丈夫的乌篷船。但她还是从容地登上台阶,走进屋子,点亮了灯。但这一次,至善没有听到女人撒尿的声音。
        从此,女人变得郁郁寡欢,甚至变得有些羞怯。第二天一早看见别人也不怎么打招呼,匆匆忙忙地就走。厚生家的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向凤庄的女人解释,厚生说了,女人过去也不专门做那种事,如果不是家里穷,她也不会……她的男人,几年前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听说已经是个废人,除了开开船,做点赚不了几个钱的小生意,干不了什么活。凤庄的女人一阵唏嘘,都后悔自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凤庄的女人们舌头是长了点,但实际上她们是很感激女人,为表达她们的谢意,那天晚上,她们不约而同地准备了好些东西,糖果呀,瓜子呀,葡萄干呀,甚至还有奶粉,都是她们的男人从城市里带回来或寄回来的,看到女人来了,便热情地塞满了女人的双手和口袋:“这东西,你夜里吃着解闷。”汉光家的最大方,把压在箱底舍不得戴的祖传手镯借给了女人。这只血纹路清晰的手镯在汉光曾祖母的坟墓里呆过,能避邪,汉光家的说,连鬼都怕它三分。女人说,那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敢借你的呢,万一弄坏了怎么办?汉光家的说,不要紧,人平安无事最重要,一只手镯算得了什么!汉光家的把手镯大大方方地戴在女人的手上,女人羞涩地笑笑:“其实,我什么也不怕,不过,现在心里更踏实了。”凤庄的妇人们看到女人都收下了她们的小礼物,心里也甚是踏实,好像女人已经原谅了她们。但过后的第三天,女人对厚生家的说,她男人的病又犯了,是旧伤复发,她不会开船,村里又找不到会开船的人,她只好在家护理男人两三天,这两三天,就不算钱。
        厚生家的有点始料不及,但不好不同意。女人环顾一下散落在四处的妇孺,抹了一下头发,往江边匆匆走去。一会,有小孩回来报,开船的还是女人的男人。女人们的脸上布满了愧疚,断定女人是找借口开溜了。这天晚上,她们又听到了老人声嘶力竭的呼喊。李文娟,这个女人的名字又像鬼魂一样笼罩在凤庄的头上,缠绕在她们的耳边。宏发家的终于忍不住了,起来骂人,听起来是骂女人,实际上是骂老人。她一开骂,凤庄的人都睡不着,穿着睡衫聚在厚生家的院子里,你一句我一句的,开始是埋怨,后来是想办法。但想什么办法,夜狗不知疲倦地吠,老人依旧一声一声地呼喊着李文娟,只是那声音渐渐弱下去,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轻轻地抓着你的耳,然而正是这种听起来像垂死挣扎的声音让人更毛骨悚然和难以忍受。她们束手无策,那只有等女人快点回来。三天后的黄昏,女人终于又来到了凤庄,大家才松了一大口气。
        三天不见的女人明显消瘦了许多,脸上结实的肉不见了,多了两块猪肺一样的雀斑。
        “你家男人的病好了?”
        女人说,好不了,卧床了,医生说再做一次手术看看,不成的话到广州的大医院试试……小儿子也凑热闹,发高烧,拉肚子,真会烦人。
        妇人们关切的程度更深了,“你先把儿子的病治好,发高烧等不得……”
        女人说,没大碍了,由邻居帮看着。
        “你不在,夜里老人又叫开了。”
        女人淡然道,这老家伙……其实我在的时候他也叫——他每时每刻都在呼喊李文娟,只是你们听不见。
        妇人们觉得女人的话有些深意,像是一个读过些书的人。
        平日里节俭得可怜的妇人们自觉地从深不可测的口袋里掏出一些面额不等的纸币来,塞给女人的裤兜里。女人百般推却,妇人们要生气了,她才收下,说是借,将来一定还,然后爬上高高的石阶,走进老人没有房门的房间。看到老人房间的灯亮了,大家的心也亮了。但几乎与此同时,妇人们听到了老人一声严厉的斥喝:
        “谁要说文娟得的是脏病,我做鬼也不放过她!”
        这句话说得比平时重一百倍,像是积蓄了很久的力量才说出来的,甚至把女人也唬住了。很明显,这句话是说给石阶下的妇人们听的,是一个将死之人对活人的最后警告。妇人们的脸色刹那间全变了样,慌里慌张,随即争相向厚生家的否认自己说过李文娟的不是,我们都没见过她,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厚生家的连连澄清事实,谁说啊,谁都没说过。听厚生家的这么一说,妇人们才放下心来。一安静,便听到了女人不断抚慰老人的说话声。老人的气估计憋了很久,就等女人来了才发泄。女人语重心长地说,她们都说文娟是一个好女人,没有人说过她的坏话——她们也没有说我的坏话,我听到的全是好话。
        老人的气一下子还缓不过来,不断地咳嗽。此后很长的时间里,妇人们再也听不到女人的说话声,听到的只是老人无休止的咳嗽。她们惊疑,到了这时候老人还能说出那么严厉的话,甚至声音还那么雄壮、凶悍。她们有点失望,心怀疙瘩各自散去。
        这个夜里她们又听不到老人的呼喊了,宁静得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似的,她们忽然不习惯这种宁静,心里痒痒的,想听到老人的声音,甚至希望老人突然用一声熟悉的、锐利的呼喊打破黑夜的沉闷和驱散她们心头的不安,让她们能安然睡去。这种等待一样也很漫长,她们辗转反侧,又凝神定气,耳朵都向着老人的方向伸。老人是在下半夜去世的。第一次鸡啼后,厚生家的迷糊里听到女人叫她,她惊醒了,侧耳一听,果然是女人在石阶上头大声地喊:老家伙不成了。整个凤庄都听到了女人的呼喊,凤庄提前醒了,到处传来长舒一口气的声音。厚生家的惊慌地爬起来,双手抱着肚皮走到石阶下面,对是否爬上去正犹豫不决。女人说,你不用上来了,老人不能说话了……厚生家的慌乱地说,那我马上去黄庄,叫谁家的男人背他到堂屋去。女人说,也不用了,我自己能背。在厚生家的惊疑之际,女人已经把老人从屋里背出来。老人耷拉着头,喉咙里发出啯、啯、啯的声音,像被骨头卡住了。厚生家的小心翼翼地问,老家伙留下什么话吗?女人说,没有,整晚他就只说过一句话,大家都听到了,就一句……
        女人从石阶上一步一步探脚走下来,摇摇欲坠。厚生家的既为女人担心,又感到恐惧,本能地往下退却,把路让给女人,甚至忘记用电筒为女人照路。当无路可退,女人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厚生家的怯生生地问老人:大,你没事吧?
        老人没有回答,紧紧地伏在女人的背上,双手松松垮垮地搭在女人的胸前,像一堆不可靠的烂泥。
        “人一死,就变重!”女人喘着粗气说,她头发凌乱,没有穿鞋,“快叫至善,给老家伙送终。”至善已经躲在屋角的拐弯处,伸出半颗头。厚生家的说,至善,到堂屋跟阿公叩头。至善害怕,转身倏地消失在黑暗里。厚生家的远远地跟在女人的背后,一直来到堂屋。女人摸黑进去了,好像踢到了什么,骂了一声。厚生家的说灯在中间的台上,有火柴。女人又踢到了什么,又骂了一声,这才把灯点亮。堂屋里的灯光像濒危的生命一样潺弱,厚生家的看不到女人的脸,也不敢靠近,只是站在堂屋的门外,等待女人从屋里传出话来。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吧,女人才从堂屋里走出来,轻描淡写地告诉厚生家的:“天一亮,你就可以给厚生打电话了。”
        天一亮,女人就收拾东西走了。凤庄都忙于为老人办理后事,开始没有谁留意她的离去,直到有人突然说起,方学明的父亲癌症到了晚期,挨不了多久,开始哭苦喊痛,喋喋不休地叨唠先他而去的老婆,看样子也需要陪夜的女人,她们才想到女人。听说女人要走了,连手镯都还给了汉光家的。她们丢下手里的活匆匆跑回家里,胡乱抓了一些东西,面条、粉丝、腌菜、腊肉什么的,有的看看家里没有什么送得出手的,焦急得四处去借,借不到东西干脆从米桶里飞快地装了满满的一袋米……那是要送给女人带走的,她毕竟给凤庄带来了好多个安静的夜晚。她们争先恐后地追到江边的时候,女人的乌篷船已经离开码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是女人自己开的船。她男人没有来。她原来不会开船呀,现在却开船了。可以断定的是,昨晚也是她自己开船来的!
        人们正惊讶间,至善突然喊了一声:“她的船要翻了!”至善你能不能不乱说话?妇人们狠狠地瞪了至善一眼,他的母亲甚至抡起巴掌要抽他的嘴巴。“我看她的船真的要翻了!”至善依然坚持自己的判断,也许是要亲眼证实自己并非信口开河,他沿江边追着乌篷船奔跑。
        女人站在船头,手抓着方向盘,动作异常生硬、拙笨,不像是在驾船,而是在试图制服一条鲨鱼。船不听使唤,负隅顽抗,船体左右摇晃,最后向左侧明显倾斜,看上去就要翻了,把妇人们的心吊到了空中。妇人们屏气凝神,紧张得浑身是汗,直到船稍稍平稳,才小心谨慎地向女人晃动手中的东西,但依然不敢喊话,生怕一喊话便分散她的注意力,铸成翻船悲剧。当她们觉得可以松一口气了,船却已经到了江心,在晨曦中越去越远。方学明家的突然觉醒,想对着船呼喊,却连女人的名字也不知道,窘迫得满脸通红。就在转眼间,船消失得无踪无影,只剩下浩瀚的江水和四向逃逸的雾气。
        “跑得贼快,像鬼船一样!”
        方学明家的悻悻地说。
        200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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