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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夜的女人

发布: 2012-5-17 22:29 | 作者: 朱山坡



        凤庄早起的人们看到女人天一亮就走了,头发也不梳理,脸还来不及洗呢。她说她男人和船在码头边等她,她得回去干活。女人家在江浦,离凤庄有二三十公里的路程吧,那边是姓齐人家,女人的男人也应该姓齐。女人说她家种了十几亩芭蕉,要除草、施肥,还得防台风,用柱子撑着芭蕉树,但台风来了一千根柱子也不顶用。女人埋怨,去年要不是一场台风把好端端的一地芭蕉毁了,我也不用给一个快要死的老人陪夜,陪自己男人不更好?
        女人的男人果然已经在码头等待。他站在船头抽烟,高高瘦瘦的,腰有点弯,很潺弱的样子,对女人很殷勤。女人跳上船,男人递给她一条毛巾,女人浇浇江水洗脸,脸才洗好,船便开了。晨曦中船开得特别快,像是换了一条船似的,一会便到了江中,眨眼间消失在宽阔而沉静的江面上。
        女人是个守时的人。黄昏,最迟也用不着到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结束,她便会如期出现在台阶前,朝厚生家的房间里说一声,我来啦,便拾级而上,推开房门,高声地跟老人说话,把孤寂和恐惧驱散。每次进了老人的房间,女人都要往尿缸里撒尿,好像这泡尿憋了一整天了就等着到这里放掉的。白天干活累了,女人撒完尿便要睡觉。老人睡不着,要跟她说话。女人要早休息,因为明天还得回去干很多的活。老人说,厚生是请你来陪我说话的,不是请你陪我睡觉的,你得说话。女人说,你说呗,我听就是了。老人说,你真要听。女人说,我用心听着呢。老人便说话。他成了凤庄唯一在深夜里说话的人。女人开始是真的用心听,偶尔还回上一两句,后来注意力不集中了,估计是想着家里鸡零狗碎的事情吧,最后干脆不知不觉睡着了。老人也不知道女人是不是真听他说话,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睡着了,反正说话,把每一个夜晚都当作是自己生命最后的一宿,每天夜里都要说很多的话,要把所有的话一口气说完,仿佛不说明天就没机会说了。
        女人刚来的时候,老人对她说,我呀,死过很多次了。女人说,大难不死,有后福呗。老人说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怕,年轻时对死很怕。厚生十岁的时候,老人轰轰烈烈地死过一次。那时候在凤凰岭上修水渠,老人负责放炮炸石头。他都干了一天一夜了,几个放炮的人都累爬了,等他撤下来,他就是不撤。别人问他累不累,他说不累。其实他累得快不成了,他还要炸一口,再炸一口水渠就跟另一头接上来了,他硬是要多炸一口。结果炮响了,水渠两头连了起来,他却跑不及被泥石掩埋,大伙好不容易才把他扒出来,还没送到村卫生所便断了气。大队里紧急开会讨论,追认他为修水渠功臣,奖励他三十分工分。家里都为他准备后事啦,响器班把唢呐、牛角、箫笛吹得凄怆而热闹,抬棺材的人都要将他入殓啦,厚生的姑姑们哭得天昏地暗,厚生没有哭,厚生这小子不会哭,别人看不过眼,对厚生说,父亲死了,你装模作样也得哭几声呀。厚生就是不哭,仿佛他知道我还没有真死。“就这个时候,我复活过来了,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老人自豪地说,那时候,这是一个天大的新闻,因为好多年没看到过有人死而复生了。小时候,我就曾看到方必富的祖父捕鱼失足跌落江底,被渔网缠住,从早上一直到中午才被人捞起来,身体冰冷,脸色死灰,大家以为肯定死了,但用破棉被一盖,准备第二天扛到山上埋了,但想不到半夜里他自己竟醒过来,到自家的厨房里找吃,把他的老婆吓得魂飞魄散。这叫做假死,过去有人被埋葬了才活过来,但复活得太迟啦,自己爬不出来,活活闷死在棺材里。那时候,我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各种各样的人,梦见很多陌生的地方,梦见自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后来听到文娟骂我,她说,正德,厚生还小,你死什么呀,还轮不到你呢,你答应过我要活到一百岁的,你快回去……因此,我就回来。
        女人说,你怎么老是想着这些……
        老人说,那时候年轻,怕死,连广州都没去过就死,心有不甘,现在不怕了,还怕什么,都活了上百岁了,阎王不请自己也得去,再不去就成贼了。
        女人说,长寿是福呗,现在活上百岁也不是什么新闻,宋庄的冯启蒙112岁了,还能撑船哩。
        老人的身体原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三年前,老人跟一只叼走了他的鸡腿的狗呕气,追打它,结果被几根稻草拌着摔了一个大跟头,从台阶上滚下来,从此便一直躺在床上。医生来了很多次,也没说什么,也不给开药,即使开了药他也不吃。老人说,没有病,吃什么药!油尽灯灭,水涸鱼亡,就等死呗。
        老人以为女人瞧不起他,反复向她证明,死,我真的不怕,就当睡着了觉,就当出一趟远门……
        女人笑了笑。女人知道,老人口口声声地说自己不惧怕死亡,事实上,不怕死的人是不存在的,黑夜来临,会使老人战栗,他在夜里呼喊“李文娟”就是对死神召唤的害怕。她的到来,像一盘冷水浇灭了他内心的恐惧。
        老人说,他们已经五次把我背到堂屋,但每次我都没有断气,他们又得把我背回来——周而复始,他们都烦透我了。
        习俗是,人之将死,最后要躺的地方必是堂屋,死在堂屋,死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才死得安心,才死得不寂寞,死后才容易找到早逝的亲人。老人三番五次地濒危,三番五次地躺在堂屋的左侧(女人躺的是右侧),平静地等待生命最后一秒的来临,亲人和背他到那里的人也屏气凝神地在等待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然而,不再需要奇迹的时候,奇迹却三番五次地降临,老人的气艰难地又缓回来了,死人般的脸色由苍白、僵硬变成暗淡、温润,最后竟然恢复成肉色,像熬过了寒冬腊月的枯树又有了生命复苏的痕迹,顽强而故意地嘲讽着大地的一切。他们的脸上没有惊喜,全是一番徒劳后无奈的苦笑。厚生一次又一次从广州连夜赶回,想一劳永逸地送别老人,但一次又一次地紧急召回派去向亲戚报丧的人,一次又一次歉疚地跟已经准备就绪的响器班和抬棺佬悔约,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厚生终于失去了耐心,叮嘱自己的女人,大真死了,你才给我电话!这些日子来,他的女人好几次拿起了电话又放下来,她害怕说错了又要厚生白白跑一趟。
        凤庄的妇孺最厌烦的不是老人从堂屋的地上一次又一次复苏过来,而是在夜里老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音不是野兽,困不住。凤庄人不多,但怨声载道起来却到处都能听见。开始的时候,小孩听不惯老人的呼喊,被惊吓得浑身发抖。后来不怕了,还没到深夜,还不睡觉的时候,他们有时在老人的窗口外往里尖叫或吹口哨,像挑逗一个失去法力的妖怪;老人被背到堂屋,他们还敢在门外探头往屋里张望、聆听,向大人报告老人是否还一息尚存。苟延残喘的老人也知道自己已经被凤庄所抛弃,招人嫌了,但他偏偏不愿嘴软,把好心好意来劝慰他的人都看作了恶意:你们把我活埋算了——你们,你们也有死的一天。后面那句话多歹毒呀。谁也不想被将死的人骂,那是不吉利的,所以没有人愿意跟老人说话,甚至对他产生了厌恶。他就在深夜里独自呼喊,让所有的人都听到像从坟墓里传出来的声音,都体会到深夜的寂静和黑暗的漫长。有几个老汉实在忍不住惊扰,站在老人的窗外责怪道,你嚷什么呀,没有人像你,存心要整个村庄的人都睡不了觉!面对指责,老人既不生气,也不争辩,仍然用冰冷的呼喊回应一切。老头们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用三个字发泄对正德老人的无奈和不满:老不死。老人如此,厚生的女人便有压力,她不堪重负,便把压力转嫁到远在广州的厚生身上。厚生也想不明白老人为什么会这样。媳妇说,他要陪呗。厚生陪不了,他在那家韩国人开的电子厂里干得正有起色,照此下去年底便能加薪升职了,但韩国人管得死,稍不小心便要被炒掉。厚生是一个兢兢业业的人,到底是珍惜来之不易的饭碗,轻易不请假。留在村里的男人越来越少,能出去的人都出去赚钱了,出去的女人也越来越多。老人濒危快不成了,只有一次是厚生背到堂屋,另外四次是不同的男人背的,他们都是因为家里有事正好从外面回来,就帮背一把。外出捞世界的人怕惹晦气,本来是不愿意背的,但没办法,村里只有你一个大男人,碰上这事,谁也逃不过,哪家没有老人,谁没有老死的一天?你总不会坐视不管吧。老人给人们带来那么多的烦恼,厚生觉得欠着凤庄人的人情,老人多活一天,欠的人情便越多。一次,厚生上医院,见识了一种叫“陪护”的职业,才豁然开朗:只要舍得花钱,陪别人去地府的活也有人干。厚生便试着雇了女人。
        女人的到来使凤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她们恢复了往日的从容和惬意,女人从她们面前经过的时候,她们会拉住女人的手说,你真的不害怕?万一老人半夜升天了……
        女人说,害怕什么呀?不就是死人吗?除了不会睁眼说话外,跟活人没有什么区别。
        女人的勇敢征服了凤庄的妇人,她们只是想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会不害怕死人呢?
        “老人不喊叫了,是不是你从家里拿来擦台布堵住了他的嘴巴?”她们说。
        女人说,怎么会呢?
        她们说,那你肯定是把自己的奶子让他啃——老人就像小孩,有奶才安静。
        没等女人回答,她们便笑得令各自的奶子剧烈地颤跳起来,凤庄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厚生家的也尴尬地笑。女人说,我睡自己的床——一个快死的人怎么还会想到奶子呢?可她们笑得更放肆了,女人觉得被别人开了玩笑,又拿不出好的回击办法,只好说,反正,我有办法让他安静,即使用奶子,那也是我的本事。
        女人知道自己之所以能让老人在夜里安静下来,是因为老人把她当成了李文娟。凤庄的女人是这么说的。厚生家的也这么说,你就充当一回厚生的母亲呗,反正吃不了什么亏。女人说,那也算不了什么,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难道还能强奸我不成?妇人们觉得是,突然没话可说了。 
        老人又不是她的父亲,凤庄的妇人们不相信女人一点也不害怕,没有男人的陪同,夜里连厚生家的都不敢踏进老人的屋子,因为谁都知道那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但女人一点不害怕也不可能,有一次,厚生家的就听到女人在半夜里发出了一声惊叫,虽然不是很尖锐,但那声音肯定是受惊吓才发出来的。厚生家的以为出了什么事,翻身下床,在台阶下面大声地问女人,老家伙去了吗?女人良久才回答,还没有。老人适时地打了一个重重的呻吟,像刚刚缓过气来。厚生家的又说,要不要叫男人?凤庄没有男人了,我得到黄庄去叫。女人说,不用了,睡吧。黑夜又恢复了沉寂。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女人为什么会突然发出惊叫。凤庄的妇人们都听到了她的惊叫,知道她也会害怕,经此一吓,以为她可能不来了,但当天黄昏,女人还是来到了凤庄,只是比平时稍晚了一点点。
        其实,那天夜里的那声惊叫确实是因为害怕而发出的。女人竟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么勇敢、坚强。在她们意料之中的是,她果然也会害怕。
        那晚,老人突然精神焕发,跟女人滔滔不绝地说起厚生的母亲。我这一辈子,故事多,遗憾也多,够说得上十辈子的,就一个李文娟,说到死我也说不完。老人说,在死掉之前,我就只说文娟。
        “她是一个好女人,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女人。”老人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举了很多例子,还用准确的数字说明问题,短短的一年时间里,文娟干了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二件活,给我洗了八十二次脚,擂了两百一十五次背,她生孩子的那几天里,还给我修过两次脚指甲。她不让我干重活,她说那些重活呀你留着等厚生出了满月我再做,那时我还有力气,为什么不能干些重活?文娟说了,她的前夫就是干重活累坏了,丧失了生育能力,她不能再让自己的第二个丈夫累坏了……
        老人说,她不让我干重活,连轻活也让我少干,捕鱼期村里的男人日夜不停地都在江里捕鱼,她呀,就让我去,让我养好身体,我的身体除了胃肠不好喜欢拉肚子外没什么毛病。一个季节下来,男人们累得爬在地上起不来,我呀,养得胖乎乎的,皮肤又白又嫩,人们说我像衙门的人,对我妒嫉得要死。结果,我变得越来越懒惰,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懒汉。外面的人都想到凤庄来看看,陕西的女人到底是长得什么样的,竟然不用男人干活,一个女人也能把家撑起来!
        “结果是她累坏了自己。坐月子还挑粪去地里培庄稼,还给渔场涮鱼。她涮的鱼比谁都多、都好,别的女人嫉妒她,说文娟,你不怕鱼腥啦?文娟说不怕了。那你还晕船吗?文娟不作声。正是她们刺激了她,使她想起了船,结果几天后便跳上乌篷船跑了。那是一条废弃了的船,不知道是谁丢下的,搁浅在沙滩上,在江边风吹雨打好多年了,没有谁愿意修补它,好几次洪水也没把它带走,如果知道它会带走文娟,我早就一把火将它烧了。那天临近黄昏,我正给厚生洗澡,有人从江边回来对我喊,方正德,你家文娟没洗完菜就跑了。我扔下厚生,从村子里追出来,沿着岸边拼命地跑。江面上灰蒙蒙一片,但我还是看见了那条乌篷船,船篷千疮百孔,船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就站在船尾摇船。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船撑,她把船划到了江中间。多宽阔的江面呀,像海一样。我大声喊,李文娟……但我这一喊,那条乌篷船一眨眼间便在江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像鬼船一样。她肯定看到了我,却不愿回头,连厚生也不要了。凤庄的人以为我欺负她,把她气走了——那时候只有我知道,她有病,旧病复发了,生厚生才复发的,那是一种治不好的病,她知道我家穷,不愿连累我……”
        女人问,什么病呀?
        老人不肯说。他宁愿以漫长的静默回应女人的好奇。
        女人改口赞叹说,多好的女人!
        “我到处找过她,要给她治病,即使把我自己卖掉也要攒钱给她治病——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她要去哪里啊?她不是到外面等死吗?但我找了大半年也找不着,有人说那条乌篷船渗水,她走不远,也许还不到陆家庄就沉了……但我不相信那条船会沉,跑得那么快、那么稳,她绝对是一把撑船的好手,一条破船到了她手上也跟好船一样……后来她肯定在哪里上了岸,在哪里躲着我,最后,病死在哪里了……你看,现在她回来了!她就在窗外,我看到她了——她要带我走了!”
        女人突然感到害怕。她不是轻易害怕的人,这时却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惊惧,哎哟的惊叫了一声,像闪电划过寂静的凤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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