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门外的娜拉━━读陈谦《望断南飞雁》

发布: 2012-3-23 09:08 | 作者: 夏维东



        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在女主人公娜拉离家的关门声中落幕。娜拉出去不是打酱油马上就回来,而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留下我们这些读者“白云千载空悠悠”。娜拉出走的原因很明白,如《玩偶之家》题目所示(《玩偶之家》又名《傀儡之家》),娜拉与丈夫及孩子互为傀儡,她不堪其累其烦其厌,于是她在选择题“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勾选了“爆发”:出走了之。
        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呢?用时髦的话来说“她将如何在新生活中闪亮登场”?易卜生很不负责地对此表示沉默,倒是鲁迅先生于一九二三年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对未来的“娜拉”们总结说,娜拉出走后有三条路:一是堕落;二是走回头路;三呢,娜拉得有钱,也就是经济独立。鲁迅很人间烟火地说:“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老先生说的是句大实话,也就是“精神文明以物质文明为基础”的意思。但是钱也不必太多,勉强够用即可,鲁迅的话也可以反过来说:“钱是要紧的,但梦是好的”。
        至少对于南雁来说是这样。她心里有个梦,从少女时代就萌芽的梦:做艺术设计。一般人年轻时或多或少都有些梦想,有些幸运儿能够按计划实现理想,比如说南雁的丈夫沛宁;大部分不能实现梦想的人们很快就在现实中妥协了,有些人也许在年老的时候才无限惆怅地低语: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有过梦想啊,就像李商隐的一声叹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能够矢志不渝坚持梦想的人如凤毛麟角,他(她)们值得被书写。
        南雁的生活看起来没什么特别起眼的,没有什么大起大落、起伏跌宕的戏剧效果。医科学校毕业,大专文凭,母亲做媒,把她介绍给了沛宁。南雁看上沛宁不是他“聪明上进,人又生得精神好看”,“最重要的是沛宁代表了她人生前程中一种极具吸引力的可能性━━美国。”,因为“美国有让她实现梦想的可能”。(《望断南飞雁》,新星出版社,P40)
        然而不幸的的是,无人知道她的梦想,比如说她的父母;更难堪的是,沛宁倒是知道她的梦想,但不拿她的梦想当回事,甚至觉得有点好笑。可想而知,南雁的内心有多么挣扎,难怪她的大眼睛里总是蒙上一层雾似的迷茫。
        南雁,这个女子不寻常。来美后,打工之余,锲而不舍苦学英文,终于拿到了美国大学文凭。父母深以为傲,特别是母亲,女儿在国内只上了个大专让她引为憾事。母亲心中的憾事被弥补了,可她哪里知道女儿的心中的憾事?对于南雁来说,这仅仅是个过渡而已。
        南雁大学毕业后顺利成章在丈夫的实验里上班,沛宁的事业蒸蒸日上,买了大房子,又有了一儿一女,看起来这是很稳定也很安逸的家庭生活。
        但南雁的内心安定不下来,常常郁郁寡欢。沛宁却没有读懂妻子,他于是承诺在他们结婚十五周年的纪念日让南雁去TIFFANY挑一枚自己喜欢的钻戒,并且去时代广场庆祝新年。南雁失望透了,说:“这么多年的夫妻做下来,你还是没懂我。”(P86)
        南雁向沛宁多次表达自己的梦想,她把梦想称之为一个人活在世上的“使命”,可一头钻进自己象牙塔的沛宁不愿意看一眼妻子心中的象牙塔。南雁的梦想其实超越了“事业有成”的界定,它等同于生命本身,就像她声明的:“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你要去发现它,完成它。要不然,一代又一代都长成孔雀又怎么样?也就嘎嘎嘎地满地开屏自我陶醉,到底还是飞不起来。”(P21)
        南雁是要飞起来的,翱翔在空中,而不是空有翅膀却只能在地面上孤芳自赏的孔雀。沛宁这个顶尖的生化学家虽然对于生命的机理有着出类拔萃的认识,对于人生意义的见识却匮乏得像个乡野村夫。沛宁这个人物的塑造非常真实,笔者就见识过一些理科的书呆子,他们对于人生意义的见解真的像沛宁所说的:“生命本身就是无意义的,人类生命最本能的意义就是传递自己的基因,中国老话讲得更形象,就是传宗接代。”(P84)很难想象,如此“朴素、唯物”的观点是出自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之口。如果笔者没有见识过类似的知识分子,我很难想象这是真的。不幸的是,陈谦塑造的沛宁非常真实,就像我们身边的人物。写到这里,笔者不得不为中国的大学教育叹息一声,生命的意义岂是课本可以界定的?
        南雁的梦想不仅书本界定不了,甚至连家庭也无法束缚。南雁有了两个相差三岁的孩子,已经人到中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此生差不多就定型了。丈夫、孩子、家务,这些实实在在的负担无法眼不见为净,它们需要身体力行去完成,基于此,南雁辞职了,做一个家庭主妇。但她不甘心,辞职的当天,她把自己的大学文凭贴在冰箱上,无言地告诉丈夫她有多无奈、多不甘。做为一个博士生导师的沛宁,自然不会把一张大学文凭看在眼里,所以他“一直都没有想明白,南雁贴出毕业证书是什么意思。”(P89)
        南雁自己大概也觉得没意思,于是三四天之后撤了冰箱上的毕业证书。表面上看起来,她似乎做起了贤妻良母,把家里弄得一尘不染,做饭,送孩子上学,一切都有条不紊,家庭的火车在生活的轨道上缓缓滑行,波澜不兴。
        波澜不兴却不等于万事大吉。南雁内心暗潮汹涌,她完全走进了娜拉的世界,或者不如说她复制了两百年前的娜拉,所谓“日光之下无新事”,所罗门所言不差。娜拉关门而去,南雁也要远飞了。
        南雁对于自身困境的领悟和娜拉如出一辙。娜拉感到她与丈夫、孩子互为傀儡,南雁又何尝不是?她对丈夫说:“我都没有活好,自己都没活出来,延续什么?我们这样一代代人,像我妈,到我,再到我的小孩,就这样重复着责任。让他们吃饱穿暖,念书长大。到他们结婚成家,又将这一切重复下去,为自己的孩子又去牺牲。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P84)
        当南雁向沛宁表明她要离开家去旧金山念书时,沛宁的第一反应是她疯了,是个抛弃孩子的母亲,南雁反驳他,不需要他告诉自己怎样做母亲,“最好的母亲,是帮助孩子为早日离开自己做好准备的母亲”。(P104)南雁确实做到了,女儿南南已经懂得如何照顾和安慰弟弟宁宁(见P12)。所以在她快满四十岁的时候,她认为时候到了,“终于可以追求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了,孩子们也可以放手了”(P105) 
        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女人除了“妻”和“母”这两个合二为一的身份,便不再有自己,婚前与婚后恍若前生今世。南雁却非要活出自己来,她只能把自己撕裂了。儿女尚未长大成人,她便离他们而去,其中的不舍可想而知。书中并没有描写南雁离开孩子时的痛楚,可是她在大雪的冬天,独自从旧金山翻山越岭开车到尤金,即使天好也要八九个小时,只为给孩子们亲手送上自己亲手设计的圣诞礼物,可见她对孩子们的爱。她把礼物放在门口转身就走,没有见孩子们一面。想必她是不敢的,怕见了就再也走不动了。这个安排很聪明,就像水墨画里一处意味深长的飞白。如果写实了,未必讨好,很可能像哭天抹泪的肥皂剧场景。
        对于丈夫沛宁,她已经死心了,做好了离婚的准备。沛宁从来不拿南雁的梦想和才华当回事,即使听说校方认为南雁的作品很有才华,他还是半真半假地予以嘲讽:“我也会鼓励我的美国学生说,你其实很有才华,只要再加把劲,拿B绝没问题!”(P105)南雁终于看清自己在丈夫心中一直以来的形象了,正是在那时起,她眼中的迷雾消失了,“那双大眼睛非常清澈。”(P105)她用清澈的眼神告别过去,望着属于自己的未来。
        她走了,“带走了极少的东西,一如她最初来美国的时候。”(P108)她不是个物质女人,她其实完全有条件从家里带走一笔钱,无忧无虑开始自己的求学生涯,然而她选择了完全的独立,靠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打工维持生计。谁说娜拉只有三条路可走?鲁迅也太小瞧娜拉了,还有第四条路:自立、自尊。
        《望断南飞雁》可以说是一个新女性在新大陆的寻梦历程,它打破以往留学生文学中的单薄的“陪读太太”形象。那些所谓的外在文化冲突根本就不是它关心的,它展示的是一个寻梦女人的内心世界。
        看完这个小说,我忽然想起作者的一个长篇《爱在无爱的硅谷》。苏菊和南雁一样,也是个聪慧、活在梦想中的女人。苏菊和商人利飞分手,并非“商人重利轻离别”,而是她觉得生活太单调无趣,于是她和利飞分手。富有艺术气息的画家王夏仿佛来自梦想空间的一声召唤,让苏菊不顾一切地奔向他。她抛下硅谷的一切,和王夏跑到新墨西哥的荒原。在那里苏菊为王夏建造了一个画室,这个画室在某种意义上是苏菊梦想天地的具象表达。
        苏菊以为找到了自己的梦想,可是现实却拒绝诗意。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面前,浪漫不过是西北风而已,“苏菊又发现,如今因为辞了工作,医疗保险都是自己买的,现在怀孕了,就多出很多事来。具体的财务安排、医疗保险的选择、更改,都要自己处理。她在闷热的暑天里,撑着疲乏的身子,一个个电话打过去,跟经纪人约谈,比较,再作决定。事事亲为,琐碎不堪。”“琐碎不堪”,这就是现实的力量,无孔不入,无坚不摧,它以无形的巨手窒息了苏菊的梦以及与王夏的爱情。于是苏菊不得不离开她精心构筑的“梦巢”,回到湾区,并且她将跟着姐姐苏玫回到她在美国出发的地方:纽约。
        这是一个现代人的心灵追求的故事,尽管以悲剧收场,却并不悲观。苏菊很痛苦,但并不后悔自己曾经的选择。她对姐姐说:“如果人生重新来过,我是怎样呢?我想的是,也许我还是会这样过一遍的。我想要的东西,在现实世界里大概是不存在的。可是我不是那种人家告诉我不存在,我就不去找的人。”,还引用一句格言说:“I CAME; I SUFFERED; I SURVIVED”,用笛卡尔的句式表达就是:我遭难故我在。(注:关于《硅谷》的文字,部分出自拙作《啸尘的红尘故事》)
        《硅谷》和《南飞雁》的女主角都是心怀梦想的女人,可这两篇小说是逆向的。前者从梦想回到现实,后者则从现实飞向梦想,二者没有对错之分,更无优劣差别,甚至,我觉得二者殊路同归:谁又能保证艺术设计就是南雁的最终梦想呢?王夏不就是个画家嘛,可他和苏菊一样逃离了世外桃源一般的荒原。梦想固然是好的,但不能代替精神的最终寄托,这个“寄托”可以抵御现实的“琐碎不堪”,当然,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没有梦想的人生是无趣的,而没有信仰的人生则是无望的,就像卡佛笔下那些绝望的人们。卡佛自己最后也撑不住了,在他晚年的代表作《大教堂》里,他为自己也为读者,找到一点“支撑”的线索:“它们一直向上伸,向上,向上,一直伸进天。有些如此大,非要有支撑才行,也就是说,有东西扶着它们向上升。”(《大教堂》,译林出版社,P227)一直一来,官方给我们的印象是鲁迅是个斗士,不过这以偏概全,这至多是杂文的鲁迅。小说的鲁迅,我觉得他更像卡佛,是卡佛的前辈。闰土、祥林嫂、孔乙己,多像卡佛笔下那些无奈、无助而又无望的人们啊。卡佛最终找到了“教堂”,鲁迅呢?他只能在《故事新编》里寻找不靠谱的慰藉。
        我希望看到陈谦写出“另外一个故事”来,那将是一个超越梦想的故事,而且我相信她能。(完)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