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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冯唐聊《不二》

发布: 2012-2-09 19:55 | 作者: 比目鱼



        比目鱼:记得很多年前我看到过一次拉里?金(Larry King)对色情杂志《Hustler》主编拉里?弗林特(Larry Flynt)的电视访谈,拉里?金问弗林特:男人和女人对于色情的反应有何不同?弗林特答:男人因声色性欲勃发,女人因浪漫春情撩动。你同意这种说法吗?
        冯唐:男人和女人的确有差异。对于性,男人更多像吃根甘蔗,女人更多想是怀念心底里那座遥远的春山。
        比目鱼:有很多东西是因为被视为禁忌才更让人蠢蠢欲动的,色情作品大概也属于此类。我估计在传统的色情作品中“偷情”的情节大概占很大的比例。但《不二》有一个让我非常吃惊的地方: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物都视性事如饮食,大大方方地谈、大大方方地干,没有丝毫的遮遮掩掩、不好意思,更不用说罪恶感了。我想问你:这种状态主要来自于你的想象(或设计),还是说这是你对于某种真实状态(比如唐代人的开放风尚)的力求客观的描述?
        冯唐:根据我的史料占有,初唐的风气的确接近《不二》中描述的开放风尚,但是不排除《不二》中有相当的夸饰成分。比如,在敦煌看到唐人小楷写的《佛说大药善巧方便经》,里面轻松大方地描述了通奸、偷情等等情节。
        比目鱼:可能就是因为没有遮遮掩掩和禁忌感,虽然《不二》中有大量的极其“赤裸裸”的性描写,但这些场面描写感觉并不“脏”,有时反倒有一种很“雅”的感觉,甚至还有幽默感。如果说一部纯“色情”小说的主要(或者说唯一)目的就是撩拨情欲,那么你这种写法绝对是和这种功效背道而驰的。
        冯唐:我认为,纯文学色情小说的目的不是撩拨情欲,而是探索情欲的真相。我写着写着,脑子里想到一个疑问和一个词:疑问是“怎么写着写着又写成了情书”,一个词是“至纯至净”。
        比目鱼:再来聊聊这本小说的语言。我觉得语言一直是你写小说的一件利器。你是那种可以通过文字制造出古雅、经典和厚重效果的人,比如《不二》开头一章的景物描写,凝重、大气、极其“纯文学”。可是,再往下读,我感觉你似乎开始故意地“自我消解”——你开始加入很多可以被称为“轻浮”的语言,比如和尚弘忍对玄机说:“你这也叫寸丝不挂?吹牛屄啊?你母亲贵姓啊?没会走先学跑,山上风大,长安多猫,别瞎鸡巴叫了。”为什么要制造这种风格上的强烈对比(甚至可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互不协调)?
        冯唐:我喜欢混搭,这种混搭似乎从来没人做到过,上天下地,大俗大雅。这种文字的混搭,也是为了从形式上表示:性也可以和吃饭、喝水、晒太阳、睡午觉一样简单美好。
        比目鱼:我估计在当代中国作家里你应该属于读古书读得最多的几个。除了知识方面的积累,你觉得读古文对写小说在语言方面有帮助吗?
        冯唐:绝对有帮助,特别是在用字精当和声调铿锵这两件事儿上。不能妄自菲薄,在过去两千五百年,我们的祖先为汉语之美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比目鱼:读外文小说呢?
        冯唐:绝对有帮助,特别是在布局周正和视角狠毒这两件事儿上。不能不谦虚,整体水平,中文小说和外文小说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比目鱼:说到文字水平,你觉得当代华文作家和鲁迅、张爱玲他们那批人相比是有进步还是比不上?
        冯唐:个案不算,作为整体,我觉得当代中文作家不如鲁迅、张爱玲他们那批人。五四那批,有私塾灌出来的古文功底,有洋学堂教出来的西文功底,这些,当代中文作家基本都没有。他们的问题是那时的现代汉语还在形成过程中,作为整体,他们的汉语有些一点夹生。但是,也不能厚古薄今,个别当代中文作家基于他们自身的文字般若,对汉语的发展做出了艰苦的努力,比如王朔、阿城和格非。
        比目鱼:你觉得港台作家和大陆作家相比,在文字的整体水平上孰优孰劣?或者说水平相当?
        冯唐:我读得不够多,资料占有有限,没有发言权。
        比目鱼:你认为你自己属于现实主义作家吗?
        冯唐:是。
        比目鱼:在我看来《不二》在文字风格上属于“繁复”的,但在结构上却很十分“简约”,情节上有大量的留白,故事经常从一个场景迅速地切换到另一个场景,这本书的篇幅也不算长,换个人可能会至少写二十万字。
        冯唐:或许是我学医的时候显微镜用多了,我喜欢这种场景感以及场景的切换感。整体尽量简单,细节尽量复杂。其实,整体结构线索也有安排,禅宗的衣钵传递、玄机寻找终极性爱和佛法、不二印证真我等等都是贯穿全文的线索。
        比目鱼:在《不二》的构思过程中你是先有情节还是先有人物?还记得最先确定的是哪个(或那几个)人物吗?
        冯唐:先确定了小说第一句描述的场景:尼姑玄机问禅宗第五代祖师弘忍:“你想看我的裸体吗?”然后确定了三个人物:玄机、弘忍、不二。再然后,有万物。
        比目鱼:我听到过一种对《不二》的批评,说书中人物面目模糊,好像所有的人都是同一个人,说话方式也差不多。
        冯唐:就像一个企业有企业文化,一个学校有校风,初唐的长安和寺庙里的人物,多少会有些共同的风骨。
        比目鱼:《不二》是一本“黄书”,但这本书挑战禁忌的地方不仅仅是内容上的情色。你说过“这本书的流传很可能让我多了一种精神和世俗掺杂的死法:被没参透的佛教徒打死”。现在这本书出版了,有没有遇到这种麻烦?
        冯唐:到现在,还活着。微博上有人送我一个称号:“末法恶魔”。被诅咒的原话是:“末法恶魔已现出原形,魔子魔孙飞蝇汇集,传播者即魔。恶魔罪孽深重,终将入地狱。”
        比目鱼:《不二》涉及不少禅宗的东西。你自己对禅宗怎么看?
        冯唐:我对禅的理解,详见《不二》全文。这里补充两点禅外的话。第一,宗教很少免俗。有很多人把宗教看得很神圣,可是如果你好好看历史,其实宗教是很世俗的,比如说有很多和尚会以认识多少权贵、有多少信徒为荣。这些和尚想形成一个正向循环,比方说我的庙大,我道行深,这样就会有很多人来,这些人里面如果有权贵,我认识一些权贵,庙就更大,似乎我的道行就越深等等。其实要是说这些和尚的佛理懂得有多深,不一定,他们市场营销做得好,倒是真的。第二,禅是一种训练。所有大道理我花半天时间能讲明白,但你能不能做到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儿。比如说我要你善良、勤奋、大度,你可能都认可,但做起来可能就是不行。佛教可能会说,其实本身没有太大差别,像“不二”的意思即是归根到底就是不应该有任何差别之心,比如说所谓的境遇好坏、长寿还是早夭、长得好看还是不好看,实际上是没区别的。
        比目鱼:你对《不二》的满意程度如何?
        冯唐:我基本满意,目的达到。
        比目鱼:下本书应该可以在内地出版吧?估计什么时候写完?
        冯唐:下一部是《安阳》。涉及巫医,涉及毒品,涉及社会形态的产生,估计又不能在内地出版,至少未删节版不可能在内地出版。我希望在2014年前写完。内地出版不是我第一目的。十年前,出版《万物生长》的过程中,我就意识到,不能和审查系统斗争,我放弃。我不是怕斗争,是怕在斗争中妥协,得了自我审查的癌症。对于一个作家,最可怕的不是审查制度,最可怕的是自我审查。一个作家一旦自我审查,他就注定被时间打败。哪怕被被没参透的佛教徒打死,哪怕什么地方都出不了,我要写作时候的绝对自由。
        比目鱼:我记得你提到过要写一部《垂杨柳》。那本书准备什么时候动笔?
        冯唐:我写完《安阳》之后,我老妈仙去之前。我希望老天在这两件事儿之间,给我留出足够的时间和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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