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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康纳为何如此“邪恶”

发布: 2011-12-08 16:51 | 作者: 比目鱼



        《好人难寻》是奥康纳最著名的短篇小说。故事分成两部分:前一部分写一家六口人驾车去佛罗里达旅行。老太太显然是故事的主角。我们不难发现,这位老太太有点儿自我中心,还爱打小算盘:为了去见老熟人,她想方设法劝一家人改变原来的计划去东田纳西;因为不舍得丢下猫咪,她偷偷把它藏在篮子里带上了车;想去看看年轻时到过的一座种植园,她就骗全家人说那座宅子里暗藏财宝;自己踢翻了藏猫的篮子导致车翻进沟里,她却忙说自己受了内伤,以求获得同情、不受责难。也不难看出,这位老太太颇爱虚荣:她上路前打扮得整整齐齐,因为她想“万一发生车祸,她死在公路上,所有人都能一眼认出她是位有品位的太太”;聊天中提及自己年轻时的追求者,她说自己本来不介意嫁给他——“谁让他是位绅士,而且在可口可乐的股票一上市时就囤了不少呢?”老太一路喋喋不休,还爱发表议论,但是她的论调几乎全是未经真正思考的肤浅的陈词滥调。在餐馆里,店主感叹说:“这年头都不知道该信谁。”老太太立刻接话:“人心不古啊。”店主提到自己让人赊账加了油,后悔“我干吗要那么做呢?”老太太想都不想立刻说道:“因为你是个好人!”
        在小说的后一部分,以“格格不入”为首的三个在逃犯出现在车祸现场。也许正是因为老太太喊出“格格不入”的名字,才最终导致全家被杀。这一部分故事的前景是老太太和“格格不入”的对话,她试图说服对方改邪归正、莫开杀戒,而在背景里,另外两个逃犯正把她的家人一个接一个地拖到树林里杀掉。仔细阅读老太太和“格格不入”的对话,你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绝大部分从老太太嘴里说出来的话依然是肤浅的套话,相比之下,“格格不入”的言论听起来更像是独立思考的结果,反倒显得更加深刻。老太太先是重复盲目、虚伪的奉承,眼见亲人一个个被杀,她又下意识地试图通过宗教的力量来感化对方,可是因为她从未对宗教作过真正深刻的思考,所以嘴里说出来的只是些“要是你做祷告的话,耶稣会帮你”这样空洞无力的套话。这番话倒是引出了“格格不入”的一段充满虚无主义色彩的陈词,他的人生哲学是邪恶的,但是他说出的一番话却是坦诚甚至可以说是深刻的,绝非老太太那种人云亦云。在小说的结尾,亲人已全部被杀,独自面对“格格不入”(此时他穿着从被害的儿子身上扒下来的运动衫),老太太做出了一个异样的举动——
        她低声说:“哎呀,你是我的儿呢,你是我的亲儿!”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肩头。“格格不入”像是被蛇咬了似的向后一跃,当胸冲她开了三枪。然后他把枪放在地上,摘下眼镜擦了擦。
        奥康纳交给我们的两把钥匙此时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当的声响。很多读者会认为:老太太最后的那句话和那个抚摸的动作是她为了自救而使出的最后一招,“格格不入”因为受不了她的肉麻而将其击毙。然而,在奥康纳看来,此时此刻正是老太太的“天惠时刻”,在暴力的强烈冲击下,她忽然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自己对面的“格格不入”,她突然顿悟了,发现自己本质上并不比这位逃犯高尚,她以前肤浅的价值观忽然被一种大爱所代替,于是她对身穿自己儿子衣服的“格格不入”说出了整篇小说中她说过的唯一一句真诚的、深刻的、发自内心的话:“你是我的儿呢,你是我的亲儿!”而这一时刻对于“格格不入”来说也是一种“天惠时刻”,虽然这位冷酷的虚无主义者并没有接受这一天惠,而是本能地开枪杀死了老太太,但是,这一时刻仍然撞击了他的灵魂,并有可能改变他的一生。在小说结尾,这位刚才还在宣称“不干点儿坏事儿就没乐趣”的逃犯此时却对他的同伙说:“人生没有真正的乐趣。”而接受了“天惠”的老太太虽然结束了生命,但她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超越了自己,她死去时已经不再是小说开始时那个自私、虚荣、肤浅、伪善、自以为是的人,她“像孩子一样”,“面孔朝向无云的天空微笑着”死去了,她应该能在天堂里享受快乐。
        以上基本就是奥康纳本人对这篇小说的解读(至少应该不会相差太远)。她还建议:“在这篇小说里,读者应该格外留意的是上帝的恩惠对于老太太的灵魂的作用,而不是那些死尸。”在小说中,“格格不入”杀死老太太以后对他的同伙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她可以变成个好人的,”“格格不入”说,“要是每分钟都有人对她开枪的话。”
        这句话更像是奥康纳本人借“格格不入”之口说给读者听的。因为她相信,暴力往往是通往“天惠”的途径。
        由此看来,我们并无理由指责奥康纳对她笔下的人物过于“残忍”,因为,不管她如何无情地讽刺他们、淋漓尽致地写出他们身上的缺点(或曰“罪”),她都会最终安排“天惠时刻”降临到他们的身上。她其实对他们充满同情。
        同样的两把钥匙(“天惠时刻”和“暴力”)也可以帮助我们打开通往其他小说的门。《善良的乡下人》也是一个初读有些残酷的故事。主人公胡尔加是一个和母亲一起在乡下农场生活的三十二岁的老姑娘,她拿到过哲学博士学位,是一位无神论者,因为童年时的一起意外,她一直装着一条木制假腿。一天,家里来了一个推销圣经的“善良的乡下人”,这个小伙子看上去是一个忠厚老实的基督徒。也许是欲望的趋势,也许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无神论信念,胡尔加决定勾引这个在她看来相当迂腐的乡下人。可是,当他们真正开始约会,胡尔加却发现对方其实是个表里不一的骗子,他坦言自己“生下来就什么都不信了”,在小说结尾处,胡尔加不但受到了精神上的重创,而且被骗子抢走了她的假腿(这一情节显然相当怪诞)。然而,按照奥康纳为我们提供的思路,这个兼有身体暴力和精神暴力的时刻对于胡尔加来说正是她的“天惠时刻”:她的自负遭到了重创,她的无神论和虚无主义观念受到了动摇,她惊愕地对圣经推销员说“你是个基督徒!”——在这一刻,她可能会意识到,自己并非什么都不相信,基本的道德观念和对宗教的依赖其实一直埋藏在心底里,这一发现无疑会改变她的生活。
        我们也不难在奥康纳的其他小说里发现“天惠时刻”。在小说《河》中,小主人公被河水吞没的时刻正是奥康纳为他安排的“天惠时刻”,她想让我们相信,这个小男孩得到了启迪,他终于摆脱了以前生活的那个充满铜臭和空虚的世界,真的“漂到了基督之国”。在某些小说中暴力并不是“天惠”的直接催化剂(或者表现得并不那么明显)。在《救人就是救自己》的结尾,是那个搭车男孩的咒骂(可以算作语言上的暴力)和他的跳车行为带来了主人公史福特利特的“天惠时刻”;在《人造黑人》中,是撞人事故之后爷孙两人共同面对的那座“人造黑人”雕像引出了这篇小说里的“天惠时刻”:这座雕像“在他们共同失败后让他们聚拢在了一起。他们都感到它像一个怜悯之举消解了两人之间的隔阂”。
        直至此处的分析其实只不过是蜻蜓点水。假如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我们可能会开始讨论“格格不入”所开的三枪和基督教“三位一体”概念之间的联系、分析“被蛇咬了似的向后一跃”中的那条蛇在伊甸园中的渊源,接下去我们可能会去探讨《火中之圈》里的三个纵火男孩和《旧约·但以理书》中的沙得拉、米煞和亚伯尼歌的相似之处,而《善良的乡下人》结尾处那句“他蓝色的身影在一片绿迹斑斑的湖面上方奋力前行”,难道不会让人联想起耶稣在水面上行走的身影吗?
        问题是,即使奥康纳并不介意我们走得这么远,我们自己是不是还愿意继续走下去呢?
        不论如何,至此大概可以肯定,奥康纳并非如我们想象般的“邪恶”。曾经“误读”她的读者大可不必顿生挫折感——这些小说问世之后不是有那么长时间连文学评论家们都“不得要领”吗?
        奥康纳交给我们的钥匙显然并不适合每一个人。假如你是一个并不认为死后存在来世、并不相信天堂地狱之说的读者,《好人难寻》和《河》的结局对你来说无论如何都是悲剧——一位老者被歹徒枪杀、一个男孩被河水淹死,两条生命已经不在,那么所谓的“天惠”还有什么意义?
        文学评论界的新批评学派(恰巧T. S. 艾略特也是其中一员)认为:要理解一篇文学作品,全部答案就在作品本身,除此之外,作品的背景、作者的创作意图等等文字之外的因素都应该被排除在外。按照这一理论,我们欣赏奥康纳的小说完全没有必要知道作者的宗教信仰以及她对自己的小说作何解释。当然,这种观点听起来未免过于极端——对作品感兴趣之后我们必然会关注作者,而当关于作者的资料摆在眼前,难道你想让我们假装视而不见?也许,我们可以在此十分明智地打个折扣,然后承认:最重要的是作品本身,其他一切均属次要。
        当我们的视线沿着一行行精彩的文字向前移动,我们其实并不需要凭借任何来自文字以外的帮助就完全可以得出自己的结论:这些小说写得真是好看!
        奥康纳在世时曾经收到过一封读者来信,写信的是一位学生,她在信中向这位作家求教:到底应该从她的小说里读出什么样的启示?奥康纳在回信中是这样建议的:“忘掉‘启示’,试着去享受阅读的乐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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