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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沆《解体概要》序

发布: 2011-12-01 17:26 | 作者: 宋刚



        给一部作品做任何评论都非谬即妄,因为只要不直接就一无可取。 
        萧沆《苦涩三段论》 
        这本书里,找不到一种令人目眩的“西方哲学理论”。这里有的,只是一个精神的旅人经历的某些瞬间,一个文化的流民携带的散乱行囊。在其中,没有什么会令世界豁然开朗,也没有什么会让生命无限舒张。有的,只是一种离开了故乡——因为思想的途中才是精神唯一的家园,放弃了母语——因为哲学就是要创造一种尚无人讲的语言,而固执起来的决绝与哀伤。这里有的,只是一种不肯放过、不愿松手的年少与轻狂,一门心思,与自我对抗。 
        德国当代哲人斯劳特戴克(Sloterdijk)在谈到萧沆时,提出过一个评定思想家价值,衡量其创造性的指标:就是看他的思想抵制模仿,能坚持多久。特别是那些自诩为弟子,宣称只求延续其独创精神的人们蓄意的模仿。而他为此采取的防范措施也同样值得注意。那么,仅从这一点来讲,萧沆就一定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萧沆跟那些存在主义、批判理论以及后结构主义的哲学明星不一样,这些人的批判性,展现出来就是现成供人模仿用的,而萧沆却一门心思,把自己做成不可模仿。其实,“重要”这个概念还根本无法形容萧沆现象,因为他思想的动力绝不是期待看到自己的名字被编进思想史,跻身伟大哲人之列,为人景仰;他期待的甚至恰恰相反,几乎就是以自己无人跟随为荣。现代叛逆行动的大师们,像海德格尔、萨特、阿多诺或是福柯、德里达,都可以根据他们的模仿者之多寡来计算其成功,而萧沆,因为比这些人都更骄傲、更诡异、更绝望,所以是在令所有潜在的模仿者,蠢蠢欲动之时都不得不知难而退这一点上,体现了他的成功。因为他很清楚:一切模仿都只会导致滑稽,哲人若看重自己的思想胜过自己的成就,便必须尽力保护自己的思想,不让那些审计思想成就的大小闹剧来搅扰它。 
        批判或颠覆的观念都可以形成流派,因为这些观念都可以任人整理、强化、传抄和模拟,而绝望的思想却只通向一次人无法通过学习去加以控制的流亡,只开启一种无止尽的游荡,谁要理解,谁就必须自己去经历,不可模仿。在这一点上,萧沆的确跟上古那些逸士、犬儒一样,就是不想以步步为营的批判方法去抗拒存在、改革存在,向某种莫须有的美好前进;而是直接向神灵、向世界挥舞我们的破碎与残缺,让神与世界,也就是让我们自己都看到、都不得不承认,这残缺、这破碎。 
        批判理论家、无政府主义的浪漫美学家或是解构主义者们相对世界所拉开的距离,都是建立在人们普遍认同的“审慎”态度之上,这一态度可以通过系统学习和训练来培养。胡塞尔的“悬置”(Epoche),即所谓与自然态度的决裂,不外就是指这样一种思想练习,有计划地从生命的盲动,从日常的意见当中脱离出来,其技术可以不断改进,水平可以不断提高,而由此再从方法的快乐升华到存在的快乐。萧沆的“悬置”却是生命中遭逢的变故,很难想象如何去培养、模仿、移植。他精神的历险,不是建立在与日常生活拉开的理论距离之上,而是肇始于他对自己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异常现象的发现。在他的批判理论之前,经历的是一场折磨。 
        萧沆哲学的起点,让他能够颠覆正常的世界观及其哲学与伦理建构的转折点,是他发现精神,尤其是那些自诩理性批判的精神,都有赖睡眠的恩赐。对一切正面积极的乌托邦建构之虚妄,萧沆所表现的无比清醒,其实都是他早年失眠之苦的后遗症。失眠就是萧沆中了毒的“悬置”。失眠的人,跟批判理论家不一样,他知道自己控制不了前提。失眠不是人提出的假设,不是主体演练的姿态,不是暂时脱离生活,以期达到更纯粹境界的精神休憩,更不是革命实践之前的理论练习。失眠者面临的,是对存在、对自我的虚构一次彻底的质疑,比任何经过深思熟虑的解构都更彻底、更颠覆、更暴力。失眠的人在不得已之间了解到,生命的各种行动,懵懂或是反思的都一样,其实都是睡眠赋予人的特权,是睡眠让人可以反复回溯生命最低限度的幻想而浑然不觉。失眠之不可推却,使萧沆意识到,主体的要求,他希望世界暂时解除对生命的限制这一愿望,可能根本就得不到回音。 
        被迫的清醒,无疑是萧沆体会存在之残酷、认识幻想之虚妄的开端;而切肤之痛的惨烈使他对思想的真实有了不同的理解和要求。就像他在〈永别哲学〉当中宣称的那样,他“背弃哲学,是在发现康德身上找不出任何一种人性的弱点,听不出一丝真正的哀伤以后”,对他来说,“相较于音乐、神秘主义和诗歌,哲学活动源于一种业已萎缩的滋源,带着一种可疑的深刻,只在那些羞怯与温吞之人的眼中才独具荣耀”(见本书第XX页)。萧沆这样“刻毒”、“凶狠”的哲学笔法,因此是有其个人特殊的心理与气质根源的,这的确是他“性格的真理”。古今大清醒者往往心怀一份强烈的悲剧意识,不同气质的人承担起来,必是风格迥异。而讽刺讥诮、夸张肆意如斯者,成全的则不只是一种哲学思想,而是一种生命型态,如庄周、尼采…… 
        所以,哲学对萧沆来说,也只可能作为“碎片”存在,呈现为爆发。哲学再不可能一章接一章地做成论著。一切结构整饬、前后一贯的思考都面临一种困境,就是不能容忍矛盾。而片断写作、碎片思维却允许,甚至以此为特征。为什么?因为每一个片断都出自一个不同的“经验”,而这些经验,它们是真的,这才是根本。有人会说,这很不负责任;如果真是的话,那也只是跟“生命不负责任” 是一个意思。片断思维反映了经验实际的各个面向;系统思维却只反映一个,被“掌控”的那个面向而已,所以也是经过简化以后的面向。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表达着多种人性的可能,不同层次的经验。在系统里,却只听得到掌控者的声音:所以说一切系统都是集权性的,而片断思维却忠于精神的自由与真实的要求。 
        让哲学无法成为一门学问,使思想不能蜕生出流派。只能交谈、争吵、诅咒,只有表白、忏悔、祈祷。 
        诗意的思想以行动证明了,思想不可能是将生命经验简化为三五观念,任其在几条泾渭分明的逻辑控制下,分合聚散地“辩证”。这样的运思态势,是在拒绝接受一种广为流传的偏见:即思想是件严肃的事,所以必须板起面孔,一腔庄重地义正词严。 
        当然仍旧会有人喜欢用一种学究式的“严谨”去点数思想的“成就”,这种思想会计师的管理方式,恐怕还会持续很长时间。而由于他们搬弄的思想数字大得惊人,所以少不了能震住成千上万的人。自从科尼斯堡一个古板的大学教授,把哲学做成一门严峻的学科之后,哲学从业人员便往往奉行这一套准则以示郑重。万幸的是,哲学终究成不了教授们的专利,尼采到底还是离开了大学,维特根斯坦也没白在爱尔兰独居多年,更勿庸说庄子、第欧根尼们的离经叛道了。 
        不过现代哲学,就像福柯所说,是要“在与政治的关系中,验证自身的真实;在对幻想、蒙骗、欺瞒、奉承的批判中,发挥其真理功能;在主体自身以及他人对主体的改变中,找到其实践对象”(见《统治自我与他人:法兰西公学讲座1982-1983》,法文版第260页)。换言之,哲学是一次尝试独立于政治、批判幻想、建构主体的三重实践。如果说,萧沆抵抗幻想的天分向来极高,那他的哲学在政治独立与主体建构的方向上,却是绕了一个大弯。 
        当萧沆决定撰写这部原名《否定练习》的法文书稿时,他在法国已经生活了近十年。这位三十五岁的罗马尼亚作家远不是第一次从事写作。自他二十三岁发表第一部作品以来,已有五本专著问世。不过,其间也爆发又结束了一场战争。而萧沆的思想,连同他早年的“错误”──年轻时发表的那些亲纳粹反犹言论,在这样的“政治考验”下,无疑遇到了自身的“真实”危机。也许因此,他与自我的决裂才那样决绝。这位当时已是成果斐然的罗马尼亚作家,竟然决定放弃自己娴熟的母语,改用法语这种“沙龙与囚衣的混合体”做自己的思想介质。他这一选择,如他所言,也如福柯对“主体建构”所做的定义,就是“一种修炼”,一条引领他对抗自我以走向自我的不归路。这条路将会比萧沆所预料的要漫长许多,也曲折许多。反抗自我的思想不是一趟轻松惬意的郊游。《解体概要》是萧沆作为“主体改变自身”的漫漫流亡路上迈出的第一步。 
        萧沆称写作当为“伤人”之举,书籍应属读者经受的一道“伤”,又说应该把思想做成一种“危险”。这些说法自是未免浪漫,但还是很说明问题。读书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受伤”,不能“重创”读者的书便不是好书。其实,何止读者受伤,作者也必是有“伤”才可能是好作者。 
        再者,所谓“浪漫”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浪漫是对规矩的僭越,对常理的背弃,也是对可能世界的开发,对新的联通方式的实验。 
        所以才有真、假浪漫之分。仅有逾矩而无创新不算浪漫。或者便是浪漫也徒具情怀,只是封闭的美好愿望而已,用西谚形容,是“铺满地狱的砖”。而像萧沆的文字世界,那样精致典雅、独具神韵的法语书写,以致这位当年的外籍留学生,后来能被众多的批评家誉为“二十世纪最卓越的法语修辞大师”,这中间发生的精神嬗变、经历的创作实践,恐怕已不是“浪漫”所能形容万一的了。若说到了他暮年,益发精炼老辣,像《供词与诅咒》(Aveux et anathèmes)当中那些格言体文字,其实已远不只老辣,还有哀伤,一种絮絮娓娓的哀伤。像他那样活了八十多岁的老先生,能一直殚精竭虑,以打磨诅咒为生,对生命之认真实在是近乎执拗矣。 
        萧沆常常强调,他思想与书写的特有动力,乃是把上天的诅咒变成自己的荣耀,把疲惫变成动力,然后再摒住全力,复仇到底。萧沆的独特性,其实就在于他开创了一种彻底的复仇思想。他不是作为一个在私人事件上,在社会学意义上受到污辱、伤害而需要复仇的人,在对抗存在的诱惑,或是信仰的挑逗;他是以一种一旦觉醒,便无法再被生命幻觉平息的怀疑,在抗击那些宰制人的力量。他复仇的对象就是人内心,包括他自己内心,那份耽于拟订计划、开创业绩的意志。萧沆的清醒是在他对意志自觉的拒斥上,他一生都在声讨意志编织的虚幻世界,坚决地否定构筑这一世界的实用法则。对于还有能力信仰的人,他抱以怀疑;但他真正痛恨的,还是发号施令的意志。 
        而这,恰是他早熟的骄傲所在,这种决绝,他从不曾改变;他不曾迁就过“成熟”。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文字那样出奇地紧实、执着又单调。他很清楚,是自己的不适构成了自己的力量。作为作家,他只被允许谈论一个话题。他的作品充满一股复仇意味的忌恨,却找不到一颗仇恨的心。所以这些文字,凭它们“伤人”的力量,恰能发挥它们疗伤的功能:在一场势不可挡的颓败中,止住人暗中想要放弃的侥幸心情。跟尼采相反,萧沆身上没有那种超越颓败的高昂姿态,这也许是因为,他有了足够的时间来看穿尼采最终的幻想:一个久病之人的痊愈梦。自己的衰败,萧沆他接受了;自己的病态,萧沆也承认了;他把自己不可化解的怀疑看成是存在之毒,所以也就把文字酿成了一份份解毒剂。知道了这一点,需要这些东西的人就可以按他们自己认为适当的方式取用。但是模仿者在萧沆的药箱里则找不到他们的虚荣心想要寻找的东西。 
        译事艰辛,幸蒙亲友襄助鼓舞,六年始得草成。撰作书序,未便赘言。聊记诸君一字…… 
        戊子三月廿一於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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