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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戈壁

发布: 2011-9-01 21:03 | 作者: 丁子江



        "陀螺风!"老杜一把按住路野的肩头。前方,超自然的神力鞭抽着好几个无比巨大的陀螺。它们涡旋着,尖底在大地卷荡,顶端攀扯长天。大地长天刹时昏昏茫茫。眨眼间,陀螺缠住那辆汽车,只听得惨嚎的人声和什么支架的碎裂声。紧接,车体随旋转的怪力,挣离地面。十几秒后,一百多米外,响起剧烈的撞击。大陀螺疯癫地蹂躏所触的一切。一分钟后,倏然化作一股灰云,扶摇直上。须臾,无影无踪......。
        汽车的残骸散在石坡上,驾驶棚还算完整,两只穿大头鞋的脚,戳出破窗,上体已砸烂。几十米外,遍布着碎躯和断肢,还有一些杂物。路野很悲痛,人毕竟是同类。他想掩埋尸体,老杜立即阻拦。
        "你疯啦,来救援的会发现咱。让他们随苍天去吧。我就宁愿让自己的尸骨喂秃鹫。"路野瞧见一支冲锋枪,刚想拿起。"你还想越狱罪多加一条劫枪罪么?"还算幸运,找到两筒水果罐头,一些碎散的饼乾和一把改锥。汽车水箱已经爆裂,他俩轮流吸吮残留的水滴。
        避开那条土路,转向东南方。如此尴尬,想接近人,又想远离人。
        长夜用一杆无比巨大的碳笔把大地涂得漆黑。这几天,夜更可怕。温差加大,寒风能扎透五脏六腑。夜里不敢入睡,总是不停往前运动。一因御寒,二因白日走消耗太大,本来缺水时应尽量减少水份蒸发来延续生命。
        老杜嘟嘟囔囔:"真他妈不明白,年轻那会儿谈情说爱,老巴不得天快黑,把现在所有的黑夜都给那会儿就带劲了。"
        路野精神头儿一下子上来了:"嘿,老爷们儿,除了老婆,还偷过娘们没有?""唉,干嘛带着亏心事见阎王爷,实话对您说,还真有过那么一回。"
        夜里辨方向很难。刚越狱的那一夜,狂风卷着飞沙走石。狂奔到天亮,谁料又看到劳改场的哨塔。老杜自嘲:"当了一夜瞎老转"。
        今夜星空灿烂,老杜又卖弄地质队员的看家活:"天上有一W星,它对的是北斗七星,它们的组合象一只烟斗。沿烟斗口上两颗星拉一条延长线,约有那两颗星距离的七倍半处,略偏一点的便是北极星。它的位置是正北永远不变。而W星和北斗七星却以它为圆心不断地改变位置。"凭着北极星的方向东去。
        老杜的本家祖宗杜诗圣云:"星垂平野阔"。现在才感受这个"阔"。荒野漠丘伸向远方,不知何时是头。太阳高升时,他俩才倒头昏睡。
        五
        两天后的中午,冒出一片恢阔的草原,那厚厚的草皮令人心痒难熬。
        路野来了个抢背,翻上去,松散散软呼呼的,甚是惬意。老杜哈哈直乐。好多天了,从未这么开心。他滚了好几圈,看见不远处有一大丛紫色的花。他奔去。突然身子下沉,慌忙抓住一堆草皮,才知陷入泥潭,拼命蹬动双腿,想让身体浮起,但无济于事。他嚎叫起,觉得嗓子眼卡住。地心处一股不可抗拒的怪力在拖拽,泥浆上涨,先没胸膛,又溢到下颚,眼睛溅上了泥污,四周布满灰蒙蒙的云雾。草面抓散了,整块草皮脱动。他听到什么人绝望地喊叫,一只手在抓他的头发,但软弱无力。他觉得是他在把那只手拉入无底的泥渊。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想叫那只手松开,不要同归于尽,但似乎感到只身进地狱又太孤独。他喊不出,嘴里呛满烂泥。
        ......他在一个黑遂洞中向前飞旋,突然撞进耀眼的白昼,在云朵上飘忽升腾,在苍穹遨游。他醒来,老杜变形的脸上下晃动,双手使劲挤压着他的胸。见到他魂返阳间,兴奋地叫起来。旁边还有其他人的惊喜声。是两个女人。老杜说,她们在不远处听到呼叫,策马飞弛来。用套马杆套住他,借马的力量把他拽出泥潭。
        两个女人把他俩扶上马背,来到一个帐包。五个男孩女孩嬉闹地围过来,没见到男人。路野一碗又一碗灌奶茶,直到肚皮快撑破,才歇下。
        两个女人身材眉眼很相象,黝黑的脸皮,棱角挺凸,线条粗硬,灰黄的头发乱草似地盘扎在头。很难从年龄上分出她们的关系,不知姐妹还是母女。也不知那些孩子是她们其中一个的弟妹,儿女,还是孙儿孙女?不懂她们的话,也猜不出属什么民族,有没有部落和丈夫,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两个女人向孩子们叮咛什么,便骑马出去。几个小孩一点不认生,从泡子里拎来几大袋水,七手八脚扒光他俩,用水冲刷,当作小牦牛或大绵羊似地玩闹。
        夕阳斜下,两个女人赶着一小群牦牛和一大群羊回来。天黑时,端来了煮羊肉和烧牛尾。大嚼一顿后,他俩立刻昏睡。路野第二天下午才醒,发现躺在帐包里,盖着毡皮被。老杜仍昏睡不醒。他一个人钻了出去。
        好家伙!蓝天,白云,黄花,绿草,无边的浪漫牧情。
        他跺到草地边时,立刻警觉起来,又想起从前读过的过草地的革命回忆录,眼前正是那样的沼泽草地。他顺草地边缘走着,在向阳的山坡上看到了畜群。
        突然听到女人尖厉的喝号,一只巨大的黑兀雕急冲而下,抓住一只羊羔,又拍翅腾起。只见那年轻一点的女人抓起拴着一块圆卵石的毡绳一端,狠抡几圈,猛地掷出。拖着长尾的飞石流星般追上兀雕。兀雕陨落,搐颤着,好一会儿才挣扎起飞走了。路野看呆了,想起两条汉子与秃鹫玩命的场景,真是惭愧得很。那女人一踢马肚,飞奔过来,看着他,什么也没说,眼里放出异样的神采。
        夜里,路野瞪着毡包顶,那女人飞石击雕的画面不断闪映,一股热火由内里迸出。朦胧中,一个温暖而又捷健的肉体钻进他的毡被......。
        一阵巨响撕裂大地和长空。人们全都惊起。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雷声爆鸣。几个孩子吓得哭叫。突然,一个大火球撞开帐包,顿时烈焰腾腾。路野拉起那女人跳起,向孩子们的哭叫声奔去。他抱起两个孩子冲出帐包,两个女人也抱着其他孩子冲出。他又冲进去,把昏迷不醒的老杜拖出,又用一块毡垫扑打烟火。
        那老一点的女人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两眼冷嗖嗖的。
        两个女人面向西方长跪许久。她们把残留的东西绑扎停当,又把孩子们扶上马。    
        年长一点的女人上马赶开畜群,年轻女子望了路野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匹马留在原地,上面绑着水袋、食物袋和一块毡被。他跨上马追过去,那女子回身一鞭,打在他骑的马腿上,那马跃然蹬蹄,转头跑走。
        老杜软塌塌地趴在马上。路野牵着马,绕过草地,向南面行进。
        又走了三天。前方仍是走不尽的荒野,幸亏有这匹马和食物、饮水。水袋又空了。人和马陷入乾渴。
        午后,天骤然暗下,气温急降。刹那间,雹暴伴随雷暴,比鸭蛋还大的冰雹,在滚滚流云的对撞下溅落,砸得地面噼啪作响。马惊跳起来,老杜被甩下,右脚缠在马蹬上,拖了几十丈远,直到鞋甩掉才停下。 路野慌忙跑去。冰雹仍在狂坠。他护住老杜上身,用水壶挡住自己的头。冰雹砸在壶壳上,砰砰乱响。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路野恢复了知觉。
        马带走了剩下的食物和毡被。又一个滑稽场面,在乾渴中被凝固的水砸晕。路野拿起一个洋葱形的雹球,生平第一次用审美的目光注视它。小时候,一次冰雹后,他拣起花生粒大的雹球,含在口中,立时化了,大喊不过瘾。冰雹真美,它由许多层冰壳组成,咬开表壳,舔吸着,发现那里包着许多雪片和小冰晶,有的透明,有的乳白。他把咬下的碎雹块塞进老杜乾裂的嘴里。  
        这夜,老杜肝硬化发作,痛得蜷缩。路野把最后一粒保肝片和两粒维生素塞进他嘴里。他把维生素片吐了出来。"不管用了,你能活着出去就值了。"他把维生素塞到他嘴里。他俩紧靠一起,斜倒在沙丘上,盖着白天晒热的沙子,等候步步走近的死神。
        老杜喃喃地说:"兄弟,咱俩相处一场,也不枉这一生。你一定能走出去。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你的冤狱终会平反。"他倾力拉住将离去的生命,诉说他一生唯一的秘密。老婆熬不住,跟人跑了。他在队里与也是与丈夫分居的女大夫陈英有了恋情,她怀了孕。没等孩子出生,他就入狱了。
        "嘿,杜某人,你小子真有点艳福,可谓牛粪扒在鲜花上。"路野强打精神插科打诨。老杜没有象往常那样回敬。他贴近老杜微抖的嘴唇,勉强辩出断断续续的话音:"千万......不要......让人发现......涂班长的......水壶......帮我......向陈英娘俩......说一声......对不起,我......在地下......保佑......。"
        ......劳改场的公队长把他俩抓住,给了两个选择:在在冰窟窿里泡;或用砂轮打。路野挑了后一个。身体在飞转的砂轮上喷出绚烂的火花,把满天照得通红,冰河烤化了,冰窟窿里老杜冻僵的躯体活转了......他的脸颊打在砂轮上,顿时一阵巨痛......。
        路野睁眼,火花与冰河都消失了。一个又热又糙挫子般的东西舔他的腮,眉骨和额头。他昏浊的眼神正对两个绿荧荧的光珠,同时闻到骚臭的哈气。野狼!四肢好像锁住了。几秒钟后,手臂缓过来,抓到掖在腰带上的锉刀。他慢慢缩紧下额,怕狼一下子咬断喉管。那狼又舔他的嘴唇和鼻子。突然,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狼惊跳起,蓦地咬住他的下额。他忍痛左手攥狼耳,右手持锉刀猛向它的软颌下捅去。狼尖嚎着飞逃而去。
        好一会儿,他才舒开麻木的肢体。"老杜",不见回音。用手摸,一具冷冰冰的僵硬。
        太阳升起。老杜死灰般的脸罩上一层金光。路野把水壶里的最后一口水倒进他那微张的口里,水从嘴角流出。他用手指蘸那水在他脸上擦拭......。
        "老杜,你随天还是随地",他失神地嚅嗫。
        "你说过你宁愿喂秃鹫,化于苍天......。"他背起老杜,走向突兀而耸的崖丘。
        半日过去,太阳把他的身影缩短又拉长,秃鹫长啸着旋翔着,却无一只下落。他明白了。老杜,你是地质学家,还应与大地化为一体。
        最后一把浸着手指殷血的沙土扬在墓坑上。"你选择了好死。"他摔摔晃晃踏上那风化岩顶,崩裂的碎屑刷刷滑落。
        "你象沙石一样碎裂了,不过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
        壮哉!大岩剥蚀。
        (我:你后来找到老杜的那个恋人陈英了么?
路野:找到了,还见到了他们的儿子。陈英一直没有再结婚,也算一个痴情女子。)
        六
        几天后,路野碰到了一个小马帮。一个懂一点汉话的汉子连说带比划, 路野才知道,这个小马帮到一个汉族居住区,用皮毛和其他畜产品换了一些工具和日用品。这种交换两年一次。 路野问他们是什么民族,他们也说不清楚,好象叫夫巴人。路野记得没有这样一个民族,好象是某个民族的旁支,或是还未形成民族的某种部落文化。至今路野也记不住他们确实是在那里了。说实在的,也不想有什么人打扰他们。
        很多天后,这个小马帮把路野带到了一个半农半牧的小村落。那个会一点汉话的汉子叫多却吉,三十多岁, 路野称他老多。他把路野收留在他的帐包。
        这里的人们豪爽质朴,不象汉人那样心里想的,嘴上说的,手中做的总不是一回事。人们和老多一样,都从不在意是否接受了一个逃犯。歌剧<卡门>有一句唱词"你无法无天,只有自由"。
        老多给四姐妹当丈夫,大姐四十多岁了,小妹只有十八九岁。老多很尽职,从妻子们的肚子里已掏出了九个儿女。一家子闹烘烘的但很和睦。
        妻子们见到丈夫回来,喜出望外。一个男人从屋里迎了出来。两人互相扯着腰带,不知嚷嚷着什么。 路野吓了一跳,恐是情斗。两人各把对方的腰带解下,系到自己身上。四个妻子每人端来一碗酒,两个男人轮流每碗饮一半。随后,那个男子走了。后来路野才知道,那人是个"领巴"。当地的风俗是,当一家男主人出远门,妻子们就选一个"领巴"来替代。"领巴"全权代理丈夫,仪式是互换腰带,共饮敬酒。丈夫回来后,对"领巴"会十分感谢。"领巴"具有牺牲精神,因为他舍弃自己的事情来帮忙,从体力精力上都是付出,当然是一种利他主义的行为。"领巴"多数来自几个兄弟共妻的家庭。同样,如果多夫一妻的家庭妻子出远门,就从多妻一夫的家庭中选一个女人来替代,叫"普巴",代理妻子的全部职责,仪式是互换围裙,共饮奶茶。
        路野一下子来到这个远离现代文明和罪恶的世外部落,真不知怎么调适自己。路野至少要在此呆上两年。老多许诺,两年后马帮远行把路野捎到汉人居住区去。
        路野静下心来住在这里,学习他们的语言,模仿他们的生活方式。路野的身体逐渐复原了,开始比以前更强壮。大伙比试着玩,路野把全村最强壮的小伙子连摔带拿降伏得动弹不得。摔牛游戏时,路野用了两分钟便摔倒了一头公牦牛,比冠军只少了三十秒。
        ……一声响鞭,四条汉子,其中有路野,各扛起一根约一百五十多斤的大园木往陡坡上冲去,身后数百个男女老幼鼓噪呐喊。一块破毡裹着裸体,赤脚板儿踏着碎石,园木摇摆晃荡,不时磕打在什么坡面凸出物上,身体突然失控,于是四肢并用保持平衡。呼气喷着火,甩头洒着水,身上蹭着土,肩压着木头,眼冒着金星……金木水火土五行并发,终于登上了坡顶。把木头伸出三分之一,退后十几步,猛往前奔,跳起狠踏在伸出的木端处,砸下的重力倏地把园木转弹出去,同一刹间,坠落的身体向旁翻滚几圈,没有被木砸到。
        在这里享受不到一切现代物质文明。气候象汉人奸商一样,诡变莫测。路野帮老多家放上千只的羊,后来又放马和牦牛。通常老人和女人在农居点种青稞和其他一些杂粮,男人们带着一个妻子,在方圆几百里的草原上放牧。
        最让人吃不消的是漫长的冬天,夜晚帐篷里烧着火仍不管事。起床时,毛毡头上哈的气都结成了冰,半夜还要起身照料牲畜。后来后半天睡不着。老多全家男女都住在一起,半夜还听到老多和女人的闹床声。路野突然羡慕起老多来了,他每天搂着一个女人暖乎乎的肉体。路野狂躁起来,一股股火焰从身体最内处迸燃。路野想熄灭它们,但无济于事……路野自践着自己,在毡垫上拱着拱着……。
        多年前的那晚,在林子里,女知青雁子躺在落叶堆上,她解开了上衣,一双眸子凝视着路野,这就是奉献处女贞宝的仪式……搂着她,吻着她,揉蹭着她……但没有进入她。为什么不进入?再没有比这更后悔的了。
        一个小伙子从受惊的马上摔了下来,肩骨扭折,痛的直打滚。路野用学过一点的正骨技术,硬给正了过来。真真他妈的蒙古大夫。路野开始卖弄一些赤脚医生的医疗卫生知识。
        老多第三个老婆肚里的那个排行第十的"哈哈卡"--当地人这样叫孩子--钻不出来了,他奶奶的卡住了,可没人打"哈哈",只有惨叫"咧咧"。路野又真真当上了蒙古接生婆。那年,村南头唐崩头的媳妇闹难产,女知青们都不在,兼任赤脚医生的胡汾汾硬把路野拉去打下手,学了那么小半招......
        "哈哈卡"终于冒了出来,一切过程尽量按照了卫生的要求,这里的人们从来不晓得......真奇怪,知青大河马说,平时想起女人下面那个就全身痒乎乎的,可路野现在触摸着却直要吐。
        人们似乎没有数的抽象概念。有一次,老多叫一个小伙子点一下多少母羊怀胎了。许久,他背着一毡兜石头回来了,一块石头表示一只怀胎的母羊......路野便教青年们记数。
        路野来了以后,人们开始学会储存粮食和晾制肉干,以防灾变,而以往总是吃光喝光。
        这里的水糟透了,除了冬天靠积雪外,都靠大水泡,那死水里面浸蚀着牲畜的腐尸和粪便。路野打过井,于是说服了人们......三个月后,喝上了井水。
        又过了三个月,路野再次踏上了亡命之路。
        (我:我要是你,就在这个世外桃源的部落当个隐士算了。
        路野:我是一个凡人,有很多的牵挂,总还有绝处逢生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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