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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戈壁

发布: 2011-9-01 21:03 | 作者: 丁子江




        原来,冯大秋在大半个中国混一圈,后来,付钱给蛇头偷渡去香港。动身前,突然犹豫,想先回家见见老母,谁知因此判了二十年徒刑。     

        路野到劳改场的第一晚,同屋的十二个囚犯冷眼注视,其中有一双特别凶异而熟悉。那双眼一斜闪,所有的人都从怀里掏出瓶子,齐声喝令他把里面的东西倒进门边的尿池。后来才知,囚犯大都有一习惯,睡觉时弄个瓶子撒尿,省得起身,冬天还可抱在怀里取暖。

        他抑住火,没有动弹。那双眼又一斜闪。冷不防,有人从后抱他的双膝,另一人扼住他的脖颈,还有两人反控住他的双臂。其他人一一走来,把尿浇在他头上。骚哄哄的尿浸透全身,呛得喘不过气。最后一瓶浇完后,那双眼逼近。朦胧中,冯大秋的大脸坑坑洼洼有棱有角,比以前显得更坚毅冷漠。他缓缓拿出个二锅头瓶,当众尿了一大泡,然后抬起右脚津津有味地啃指甲,还真有点功夫。许多囚犯都有啃脚指甲的痼习。

        冯大秋把尿洒到脚板上,高抬起让路野舔乾。路野伸出舌头。擒住他的人松动了一点。猛然,他一口咬住冯的大脚指,挣脱制服,掐住他的脚脖,往上一托一拧,顺势又踢其裆部。冯大秋重重摔在地上。路野随之扑下,揪住他的乱发,另一手抄起那个尿瓶就向他的脸上砸去。有人惊叫起来。瓶子在冯的耳边破碎,尿溅了他一脸一嘴。路野操起半截破瓶子抵住他的喉咙。所有的人都没动。空气一下子凝固。

        突然,外面的铁门有响动。有人小声嚷着:"看守"。所有的人都马上缩回铺位。路野放开冯大秋,他跌跌撞撞地爬回去。路野慢慢打开铺盖。看守进来喝问,但无人应声。

        (我:你从此就在这里开始了劳改犯的生活?那里有很多劳改犯吧?

        路野:在北京的时候,我还吓唬果流氓小偷说,你们再闹就送到青海劳改去。没想到,这诅咒对自己应验了。听管教人员说,青海是全国最大的劳改区域,有一段时间,青海在押犯人数曾占当时全国在押犯总数的25%。解放初期的犯人究竟有多少被押送到青海劳改,无法搞清,但仅仅1958后的三年就有20多万犯人和2万5千名劳教人员从全国各地送到这里的58个劳改场(厂)。我们那里真正是五湖四海,管教人员与劳改人员鱼龙混杂,形成了一个悲情的戈壁滩上的“王国”。青海的发展与青海的“劳改业”密不可分,在这个意义上,劳改犯们功绩卓著。

        我:我听一位文革中分配你们那里劳改场工作的老大学生说:这些五湖四海的人碰在一起,只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向命运挑战的悲壮,有如那荒原上向天的芨芨草。那芨芨草长时总也是这样一大垛一大垛的,每一垛总也是朽草、枯草、绿草参差不齐,使人想起“怒发冲冠凭栏外,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样的诗句。

        路野:一点也没有错。)

        小组长付三儿割头用软刀子,总给路野派最重的活儿,分菜饭他的最少,甚至舀汤都不给菜帮子和黄豆。他还打小报告,说路野发牢骚说肉和细粮都被干部吃了,害得他被点名警告。

        春季每日的整个下午一连七八个小时,劳改场一带便是沙尘暴发威之地,天刹那间昏黑下来,增添了更多的凄凉,若行走必须立即就地蹲下,抱头抵膝,任那石沙狂轰滥炸,人身上的水分似乎被风干,好像快成了木乃伊,在这长短变幻的风中,才会体验出什么叫鬼哭狼嚎,什么叫遮云蔽日,什么叫飞砂走石。

        一天下午,正赶上沙尘暴。饿急了的路野偷偷下菜窖,抓起一棵白菜便啃。不一会儿,头昏恶心,赶紧冲出,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几天后,队长让托土坯,规定每人一天八百块。这活儿累极了。先把土加碎草用水拌匀,再用木模把泥框成大砖形。干了一会,冯大秋一努嘴,跟屁虫付三儿和穆耕生尾随离开。老杜追去,低声道:"付头,今天可完不成了"。冯大秋没吭声,付三儿讨主意似的瞅了瞅主子,转过脸,尖声尖气:"那个裤裆破了,把您漏出来。少管屁事。别忘了小天堂。"

        "小天堂"是单独关押不老实分子的小牢房,又黑又憋,伙食更糟,人闷得会发疯。上次,老杜看不惯付三儿,顶了几句。一个小报告说他企图越狱,马上送到"小天堂"。这种"黑压黑"的法子还真灵。老杜转回,气得直骂:"娘卖炕的,又去操屁股。咱哥儿几个又得多干"。其他人只叹了叹气。路野一气:"妈的,咱把几个卖屁眼的王八旦揪回来"。跑了一圈没找到。他想到菜窖。窖门一开,顿时一股强烈的气味冲鼻而来。他想起前几天的事,感到二氧化碳更浓了。这时,老杜赶到。

        "可能在里面熏着了,得下去看看。"

        "不要命了,他们还是你的仇人。"

        路野楞了一下,还是脱背心,在污沟里蘸了蘸,系在嘴上,冲下去。果然,三个人晕倒在菜堆旁。他扛起离得最近的冯大秋往外冲。许多人跑来,但谁也不敢下去,只有老杜在污沟里浸湿汗衫。他又冲下去。半途,他摔倒了......被老杜拖出。

        穆耕生痴呆了,病痨鬼付三儿到底没能摆脱阎王爷的纠缠。复苏的冯大秋象换了一个人。路野被推作小组长,大伙儿都很服。

        一天,冯大秋把他拉一旁:"你真够哥们,一块跑吧!咱这号人,刑满也得留场就业,不得回城。不如来个鱼死网破。"

        "好死总比赖活强一点儿。"路野脱口而出。

        (我:冯大秋的话真让你动心了?

路野:对!在那动乱的年代,劳改政策极左。劳改农场就有两类人,一类管人的,叫干部、工人;一类被人管,是犯人,劳教分子和刑满留场就业人员,统称三类人员。当时有一个政策,叫“四留四不留”。说四留是好听一点,说白了就是家中无依靠者没法回去;北京、上海、西安、成都、郑州等大城市不准回去;沿海地区和放回去后有可能危害社会的不放回去;即必须要有老家直系亲属的同意接收,同意了,可以走,不同意,不能走,没人同意,没地方走。刑满了还不准回家,还不准返回社会,还得当“老就业”,留在农场继续改造。我想,人有四种选择:好活、赖活、好死和赖死。赖活总是与赖死相鳔。时时有囚友们无声无息死去。赖活的归宿就是赖死,真不如好死来得痛快。)

        大秋带他看一个秘库,里面藏有刮刀、锉刀、锯片、指南针、打火机、水壶、药片、乾馒头......。"怎么样?两年惨淡经营的。"大秋得意洋洋。

        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二人定好出逃本是天赐良机的那晚,场部突然把路野叫去,让交代新情况。一闹就是一夜。临走时,大秋的眼眶闪着晶莹莹的泪花。当晚,冯大秋终于跑掉。路野每天为他默祷。一年后,他和老杜步了大秋后尘。路野从秘库取出大秋留下的那把挫刀......。

        碎石把遗骨掩盖起来。二人互看一眼。结局也将是这样。幸运的话,会有另一拨难友为他俩盖一点碎石。

        老杜吟起了杜甫的《兵车行》:

        君不见青海头,
        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怨旧鬼哭,
        天阴雨湿声嗽嗽。

        (我:我也见过冯大秋,这哥们也算是一条汉子。
        路野:10多年后,我凭记忆找到了冯家,給他的父母送去了3000元,也算是意思意思。我没有透露任何细节,甚至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是狱友。看来他家人悲伤早已过去,何必再撕开已经愈合的伤口呢!)

        四

        老杜的眉毛随那几只盘旋的秃鹫颤皱着,突地展成大开的八字,昏枯的眼窝转向路野,那里插着两根刚点燃的蜡烛头。路野掐住他右手背上那五个尖锥型骨节。知道该怎么做了。

        老杜撕开上衣,肚膛凹瘪,两排肋骨棱凸,心口处深陷成三角形的坑。路野的衣服只剩后背和袖子,前襟早被尖石扯走,倒也省事。他颇为自赏的八块腹肌只剩一片皱裂的干皮。

        毒日已烤不出一滴汗水,尖刺的白光引向茫茫的大界混沌。

        秃鹫象主宰长天的精灵,巨翅撞击昏莽的光雾和热波。在朦胧的目光中,一只只秃鹫如同一大团一大团呼啸压顶的乌云,卷起阵阵腥风,把两人的躯壳嵌进地皮。

        这种巨大的猛禽是如此地威武,扬开双翅后有2米多宽;头生褐绒,铅蓝色的颈裸出,皱领白褐色;上体下体及翼上覆羽同为暗褐色,尾羽黑褐;胸长绒羽,两侧具矛状长羽,胸腹具淡色纵纹,尾下覆衬白色;虹膜褐色,嘴端黑褐色,腊膜铝蓝色,趾灰爪黑。路野听老杜说,因食尸之需,秃鹫的钩嘴极为坚硬,能轻松地啄破并撕开坚韧的牛皮,掏出沉重的内脏,裸头则能十分便捷地钻入尸腔,而脖底那环绕一圈长毛,可防啄食时玷污身羽……。

        路野硬撑眼皮,一只向上窜跃的秃鹫急剧转体,俯冲下来,好一个力与美的动感!那一刹,竟忘记他和它即将做互为猎物的生死肉搏。路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啊",雕型爪已捉住他的头颅,就在他要跃扑的瞬间,它猛然扭身,颤动鬣羽,击膀而起,又撞向天穹。他的一大把头发被撕扯而去。血顿时盖住他的脸颊。他以为他的血早就乾了。

        那秃鹫云空划出一道巨大的黑色圆弧,接着落栖在远处的沙包,秃顶昂仰,傲然眺望,那红眼环射出慑人的光波。奇怪,他对它没有一点仇责。人为什么不能象鹰那样活得解气呢?

        终于,一只幼鹫晃着楔形短尾和锥状秃头,一抖灰黑翎颌,走近老杜,钩喙向他那从绽开鞋帮露出的脚趾啄了两下,见无反应,便跳上老杜的胸膛,向他的额头猛啄一下,顿时,喷了一个血口。老杜蓦地挺起,抓住两只鹫翅。鹫尖叫起,拼命扑打,利爪尖喙使老杜的脸、胸和臂膀转眼血肉模糊。他紧抱住鹫身,一个急滚翻,把它压在地上,血染了红鹫毛。路野一时惊呆。这时,其他秃鹫也尖啸旋飞,伺机而袭。他急忙护住老杜,同时,操起石头向鹫击去。但力道太弱,又怕误伤老杜,出手不狠不准。紧急中,他大叫撒手,但老杜不听。他只得扑去,一手掐鹫头,一手抠鹫脖,死劲一扭,鹫的两眼在指尖下爆出。他顺势咬住鹫脖,齿间什么东西在嘎嘎折断。又咬第二下,第三下......鹫痉挛着,终于不动了。

        一切都静下。路野怅然凝视粘在手背的那对眼珠。

        他俩贪婪吸吮滚热的鹫血。路野又往老杜嘴里塞一粒保肝片。老杜又耍开了贫嘴:"中国人民不惜最大的民族牺牲,与秃鹫作了世纪之战。"

        入夜,他俩升起篝火。人生许多事就是赌博,点火被发现,认倒霉,不被发现,就赚了。烤了一会儿,鹫肉发出香骚骚的焦味。他俩寻得一棵老杜叫"钻地龙"的野果树,据说它的根可扎进地底五十多公尺。

        烤鹫肉配上又酸又涩的果子,真乃天下第一山珍。

        地势渐平坦,从荒漠进入半荒漠地带,植物开始多了。

        走在哈哈镜般的大地,一双影子时长时短,歪歪倒倒,变形不居。"扑通"一声,前面的影子不见了。路野慌忙爬过去,借月光,见老杜在水泡子里扑腾。他拉他,但够不着,乾脆顺势下水。

        "水!"两周来,水是最崇高的偶像。人不过是具候补干尸,水份伴着生命一秒秒远去。"咕都"一口呛到肺里,四肢慌乱。躯体这么弱,"混江龙"、"白浪翻"也不顶劲。当不成乾尸了。昨天,两人仅有的话就是争论作什么鬼好,最后意见一致:溺死鬼。难道不幸言中?真要在这日日夜夜"渴"望的水里,成为腐散泡烂的湿尸么?

        路野镇静一下,往下沉,水只有一人半深。深吸一口气,猛钻到老杜身下,托举他的双腿死命一推。老杜惨叫,发疯似扑腾,终于抓住岸上什么。他放了心。突然,有一种怪念头,不上岸了,永远歇息......。

        灭顶之灾躲过。真怪,明明渴极,却没碰那水。这时火与热最亲。仰面朝天,天这么近,星星快砸下来。路野下意识护住脸。

        天边泛白,污臭气溢漫在晨雾。那泡里浸蚀着动物腐尸和粪便。临行,喝足,又把水壶灌满。"真是野孩子,喝生自来水会生病......",那是妈妈常说的。

        泡子意味着离人类近了一点?

        接近一条土路。路野眼一亮,一群野牛悠悠荡荡,结队而行。这些庞然大物是自然界的主人,不像人们,一旦赤手空拳便软弱无力。他脑里闪出一幅画面:原始人,手持绑着尖石的木棒,追逐巨象。那时人是何等的雄健有力。

        突然,野牛全都呆住,接着,狂奔起来。视野中一辆汽车蠕蠕而动,引擎的轰鸣由远而近,不知是追捕还是跑运输的。大地忽然抖动,"呜呜"的嚎吼,崩跳的碎石浪狂泻而至,沙流弥漫,夹杂飘弋的枯草朽枝。一股硫磺燃烧般的呛人之气冲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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