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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戈壁

发布: 2011-9-01 21:03 | 作者: 丁子江



        唐代有一个叫刘叉的另类诗人,史家说他,少任侠,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更折节读书,能为歌诗。
        
        引子
        
        我们这一代人都经历过荒唐岁月,故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或轻或重,都算是荒唐人物中的一个。荒唐度会因人、因时、因地、因事而异。与其上升到社会“荒唐”的高度,还不如还原到每个具体的“荒唐”个人。同属荒唐人物的我,这辈子遇到过形形色色的荒唐人物,其中有普通平庸的“荒唐”,有传奇超凡的“荒唐”,也有更另类、甚至更怪异的“荒唐”;他们或她们的人生结局有悲情的、有幸运的、更多地是悲情与幸运交杂在一起的。
        每个人的头上都有自己的一片天,脚下都有自己的一片地;每个人都是厚厚的一本故事。我常企图把所知的荒唐人物都写出来,但总有一个先后主次轻重,想来思去,终于一个绰号叫“鹿爷”的发小兼友人,击败其他所有的荒唐人物,生猛猛地跳上了我的笔端……。正应了《红楼梦》中的那四句著名偈语:“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我们这一帮人兴用某种动物的名字,互相起个外号,通常以名字的谐音,有时再加上此人的某种性格或行为特征,如我也有一个外号就叫江豚。此君的名叫鹿爷,曾用名路叶,因其父姓路,其母姓叶,后又因其母嫌“叶”过于柔弱,而改为“野”。与鹿同音,野与爷谐音,尤其这个外号的肉身载体在人们眼里,就像雄鹿般有一种善良的野性:喜欢无拘无束的狂奔,但绝不会加害其他任何生灵,顶多为保护自己和同类而自卫。“鹿”比起那些外号带有“虎”、“豹”、“狼”这一类的,简直太没有唬人的霸气了。我从一开始认识他,就隐约感到鹿爷的这种符示特征,使他自己不是得益就是受害,而受害常常多于受益,有时甚至能将受益完全淹没,因为世道如此凶险,而受益只能来自真正的朋友以及同样善良的人们。
        说实在的,鹿爷这个外号的确就像魔咒般始终缠绕着他的一生。我常常后悔,当时,我们为什么给他起了如此一个猛一听挺响亮,但仔细一琢磨又如此弱势的外号!
        至今,他恐怕比我所有遇到的最荒唐人物更荒唐,最传奇人物更传奇,可称为荒唐之王。这个人物似乎有点半智半愚,非美非丑,甚至亦正亦邪,游移于“平民”与“贵族”之间,但相当真与实。他在好莱坞的影片中一定是一个“反英雄”。由于这个角色的全方位介入,与他所有有关的人缘、血缘、情缘、地缘、业缘都似乎变得更有了内涵,也更有了张力。
        共和国60岁华诞的这一年,我又巧遇了这位“鹿爷”,才猛然记起他同我一样都是是这个国家的同龄人。我与他之间有一个时光“怪圈”,文革前的十几年与文革初的前三年,常常见面;但1969年分别以后,每隔10年才会见一面,而且多是不期而遇,如1979年,1989年,1999年,2009年,我都见到了他;而每次会面,我们都彻夜长谈。那段荒唐岁月早已过去,但“鹿爷”的荒唐劲似乎并没有减掉多少,每次见面总是又听到什么“荒唐事”,但已经超出我感特别兴趣的范围了,也就没有再刻意追踪下去。
        不管如何,鹿爷本性未变,鹿爷还是鹿爷,永远的鹿爷!
        听说我在给他树碑立传,其他发小们都会疑惑地问:你写咱哥儿几个差不多,你能写得了他?这一下子,让我心虚,顿时信心减去八九分,完稿以后,一看只不过给他记了一本流水帐,鹿爷的“真魂”不知藏到哪里去了。鹿爷荒唐的“形”也许可以描述的绘声绘色,但他荒唐的神却难以捕捉。结果是真正的大作家不屑于写他,而我这样半吊子的又写不了他。
        也有与鹿爷没有任何交集的友人,读了我写的故事后,大呼不可信,完全是虚构和生造。有的说:“我在生活中就没有遇到这种人!”还有的说:“一个人的经历不可能那么传奇!”。每个人都以自己狭隘的个人经历来评判其他人的人生历程。对此,我只能以一句话加以回答:“中国之大,无奇不有!”
        借用美国第十六任总统林肯的话来说:“你可以在所有的时候欺骗某些人,也可以在某些时候欺骗所有的人,但你不可能在所有的时间欺骗所有的人”。
        以下为鹿爷,即路野一生传奇中的一小段。
        一
        万象生生耗耗,不云所终。
        大自然构筑如此一个无比巨大的刑场,生命在这里剥蚀。十三天了,最后的行刑是毅力和体力的终结。这是一条绵亘千里的东西向戈壁荒漠带,位于封闭性内陆乾燥盆地边缘。波状起伏的荒野为无数沙石丘所分割,万状破碎,坎坷而崎岖,分不清是高原凹下还是平原凸起。冲沟和低缓的山脊纵横交错,到处布满风侵剥蚀后的各种变质岩块,以及由它们裂变而成的沙质盐土、龟裂硷土、粗砾石土或灰棕荒漠土;间或可见稀稀疏疏小灌丛耐盐硷植物。
        路野直到被太阳晒得灼痛才醒过来。他渴极了,到什么地方了?前方,地势由西向东突然低凹下去,风化岩层陡峭叠障,日射下,光与影交杂。一条银灰色的巨蟒爬向天际。  
        "河!"  
        "河?"。 
        路野扶着老杜跌跌撞撞,象在炼狱看到了天堂之门。三小时后,两人瘫倒在地。眼前是一条乾涸的古代河床,或称旱谷--一条在千百年前早就死去的河,灰白的盐硷在夕阳下光亮刺目。老杜不一会儿活转过来,又犯了"职业病",说道:"此地质上为一处于无休止剥蚀的构造地槽,两壁岩层乃数亿年前的海相沉积岩,后起的造山运动使这一地区从海底升为陆地,继而一系列断裂、褶皱和谷底沉降过程,加上强烈的蒸发和下渗,使河湖乾涸,故剩一片盐硷之盘......。"
        号称最崇尚科学的路野,烦得堵住耳朵。什么都用科学来解释,平庸得很。什么是科学?科学是得到某种理性解释的迷信,迷信是还未得解释的科学;就象自然是习惯了的奇迹,而奇迹则是不习惯的自然一样。科学就是一种供信仰的解释系统,其实也是一种迷信。老杜就是他那种解释系统的迷信者。  
        "哒哒哒哒......。"一阵急促的自动枪声夹杂马的惨嘶,打破黄昏前的宁静。他俩慌忙卧在一大丛盐渍草旁。几十秒后,又听到连发的枪响,接着一切死寂。两人不敢动弹。好一会儿,刺耳的尖啸使他俩惊觉起来。在河床冲积扇区的平顶方山旁,一大群秃鹫--他们昨天还和它们的同胞厮杀过,从四面八方云聚而来,在低空盘旋。秃鹫低飞,那里不应再有活物。老杜一把拉起路野。  
        一匹马倒卧,马头被击烂,仍在淌血,地上的血开始凝固。不远的崖下,一个穿军服的人斜靠石壁。两个人忽地闪到一个石堆后。许久不闻声响。秃鹫下落,在死马上跳来跳去。那身影仍无动静。"是死人",老杜悄声说。他俩按奈不住,起身向前。秃鹫"呼啦啦"全惊飞了。一个坐着的士兵紧抱冲锋枪,折叠铁托支地,枪口冲上,他右手大拇指按住枪机,右半个脑壳粉碎,血和脑浆溅在石壁上。"他自杀了!"路野忍不住大叫。  
        尸首残留的左半边脸也已稀烂。身上仍挂着弹夹、手榴弹和马刀。没有水壶和乾粮。老杜忙搜挎包,里面空无一物。路野的眼神在一块巨石上呆滞了。一个信封四角压着卵石,上写"......部队......分队......根顺儿收"。字迹已很模糊。
        "涂班长!"他们顿时绝望了。看样子,涂班长死前面对父母来信和家乡的方向,作了最后一次叩拜。他放了他俩,也许无法面对以后可能发生的一切,十多天的彷惶徘徊,终于自我了断。照军队规矩,自杀就是叛变。失踪总比叛变好,或许能算烈士。他们把他埋在旱谷的沙石下,相誓无论谁能活下去,要去探望他那在山东泰安老家的父母。涂班长身上的一切都随他去了。他俩不敢也不忍留下什么。  
        他俩拼命吸吮着马血,割下几块肉。为不留痕迹,把马埋了。
        九天前,马蹄把莽莽大荒踏成一大片飞移的乱云。
        路野和老杜趴在一丛骆驼刺后,不敢动弹。为伪装和食用,身上绑了一些仙人掌。每有逃狱,一个骑兵连便分兵,照例搜寻数日,倒也不算劳民伤财,牛刀宰鸡,本来也须作例行的野外拉练和攻击搜捕演习。除了马,其他交通工具都不适用。汽车难以越野,骆驼过于拖沓。既然演习兼追捕,骑士们会先群起威喝,刀光飞舞,接而排射,把某目标打成齑粉。
        马蹄飞云卷过,不久消失在地平线。他俩松了一口气,刚站起......。
        "站住!举起手来!"一声喝令,一个骑者忽从大沙丘冒出,先是马刀的寒光,接着冲锋枪黑亮的枪口在晃抖。他俩乖乖地举起手。凉嗖嗖的刀尖从后背挑起路野的衣领,接着刀背又在他头皮上蹭来蹭去。
        路野不知哪来了一股狠劲,猛地下趴,飞快钻过马肚,从另一边拽住士兵,用力下坠。那士兵刚劈完一刀,还没反应过来,就随之摔落,俩人滚在一起。路野抢抓刀身,那士兵扑来。路野来不及换握刀把,就持刀刃斜击。刀把打中对方的头竟无济于事,那士兵反顺势掐住他的双臂,把他重重甩落在地,抓住刀柄猛一抽,"嗖"地一声,他的双掌溅出血花。士兵抖动刀尖直逼过来。这时路野瘫倒在地,只顾用舌尖舔着伤口。"完了",他听到自己的叹息。
        "哦,是涂班长",老杜亲热地叫起来。
        几年前,地质队勘探一稀有矿藏,一个骑兵班协助行动。在翻越山脊时,一马失蹄,骑手摔落在崖半腰的乱树杈上。老杜拼死沿崖藤相救。这人就是当时是新兵的涂班长。说也巧,二人都是山东泰安人。后来,涂班长的连调到劳改场附近。一次二人偶遇,不敢多说,只是心领神会。老杜肝不好,涂班长多次悄悄塞给他一些药品、营养品什么的。
        "老杜,是你们!"
        "涂班长,让你抓回咱心甘。"
        "老杜......。"
        "我跟你回去,放他走吧!"
        "不,班长,放老杜,我回去。"说着,路野爬起。
        什么东西扔下。马长嘶一声,撒蹄而去,马背上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那已消失的马蹄云中。地上有一个水壶和一小包压缩饼乾。
        (我:你们非常幸运,这个涂班长真是救命菩萨!
        路野:劳改犯们见了干部、不管大小,都叫队长;见了军警都叫班长,因此“报告班长、报告队长”就成了犯人的套语。全大队的劳改犯都集中住在大院里,狱墙是高6-7米,厚7-8米的干打垒土墙,上有4-5个哨位。院内一排排监房都是土坯房或干打垒,里面是土坑大通铺,每间要睡40-50人。每早出工前,由生产员和战士先在大门外集合点号,点一个下蹲一个,记数后,犯人才能在大门外取工具,在生产员或队长带领下,由2-4个战士押管着去干活。到了工地,大组长常常在四周插上小红旗,战士在外看守,犯人在内干活。边干小旗边往前挪,活也就向前干了。当年的犯人相当老实,从不捣乱,故队长、班长们也是十分清闲。犯人的午饭都在工地上吃,有人会送来几筐红柳筐馍,几桶菜和开水。犯人都用自己的小盆或大搪瓷缸盛菜。如果活不紧,饭后还有一个多钟头的午休,犯人们纷纷把什么纸或布一铺,草帽一扣,就地而卧。有更算计之人会用四根树棍,搭上几尺破布,做成阳蓬,自是更为惬意。队长们也可小憩,只有那些班长们,无奈仍须警惕看守。晚上收工,又将早上程序反向而作。先将各种工具交大组长放回工具房、再点数无误后方能回监舍。工具是不能进监的,以防暴乱意外。
        我:你后来去探访涂班长的家人了吗?
        路野:去了。但直到1984年,我的情况真正好转后。我把他的父母当作自己的双亲抚养,并一直供养他的女儿上完大学,找到了工作。不过我始终保持了我、老杜和涂班长之间的秘密。)
        逃出劳改场,实际上是一条死亡之路。进场第一天,场长说:"想跑就跑吧,那是活腻了。自个要自个的命,还省了咱的'花生米',出了墙就是个大死刑场!"边说还边把两个子弹头抛来抛去,玩杂耍似的。
        几年前,有两个配备齐全的士兵外出执行任务迷了路,大批人马出动,搜寻十多天,最后找到一具尸首,而另一个却从此失踪了。
        (我:我在地图上查过你们劳改农场的位置,感觉就是一个遥远荒凉的地方。
        路野:你只有抽象的概念。当时我被押送到西宁后,从那里转押到劳改农场,乘卡车就费了三天多的时间。一位分配到那里的老大学生曾这样描述道:……农场海拔近三千米,地处柴达木盆地北部,,是一片荒原中难见的绿洲(人工造成),地势平坦,视野广阔,四周人烟稀少,好像是天造地设的办劳改农场的地方。只有一条茶茫公路通往外面的世界,守住这条道,犯人是跑不出这个荒原的,不是累死,就是饿死,有直升飞机或外星人接应,自可另当别论。选中德令哈、香日德、诺木洪、查查香卡、哇玉香卡、塘格木、吴堡湾这些地方办劳改农场的人,至少是地理专家,对中国西部地理有深刻的造诣。但放眼农场的荒原,虽然那令人绝望的干旱似乎能吸尽人体内所有水分,然而再恶劣的环境也会有生命存活,骆驼刺、碱蓬,卡巴柴这些植物就是以人们意想不到的姿态出现在荒漠中的。尽管长得稀稀拉拉的,也算是荒漠中的点点生机呵。远山光秃秃的似没有丝毫的生机,但路旁的沙丘上总会有一簇簇野生的不知名的小草稀疏地散落在广阔的土地上。只是有一群群的山羊啃咬着这仅有的一些生灵,在这几乎快要被荒漠吞噬的地方,这一点点绿意却还要遭受人为的破坏,这真让人心痛得不得了。刚进农场的我想,生活在如此荒谅的地方,没有点坚强怕是不行的呵!放眼满荒滩的碱蓬,更让人深感生活的残酷和艰辛。碱蓬又叫风卷蓬,一遇大风,干枯的碱蓬被风吹得在荒原上滚动着到处跑。实际上,它是利用风力,在滚动中传播种子,够聪明的吧!李商隐诗中的:“嗟余五鼓听更去,走马兰台类转蓬“中的转蓬就说的是它,用它来訾喻官场的动荡和风云莫测。我们这些人又何尝不是碱蓬,滚着滚着就滚到说起来都令人生畏的青海,滚到柴达木,滚到农场来了。……刚建场时,干部不仅有这样那样的思想问题和具体问题,而且在贯彻党的劳改政策方面自觉性不高,水平也低,违法乱纪现象时有发生。有干部对党的“改造第一,生产第二”的方针理解不深,贯彻不力;有人不注意对犯人的教育工作,一味地惩罚,犯人犯了新的错误就加刑,甚至轻易杀人。有一次,有6个犯人逃跑,管教干事去追,回来时,居然一条麻袋里装了6颗人头,把6个犯人全杀了。而且,这位管教干事还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什么不对的……。)
        从今天的眼光看,当时的劳改场一带,有丰富的野生资源和矿物资源,地上有豹、熊、鹿、羚羊、野牛、野驴、野羊、狼、狐狸、雪鸡、天鹅等多种野生动物,地下有金、铜、铅、铁、煤、盐、硼砂、硅、硫磺、云母、石棉、玉石、水晶、绿柱石、白云石、冰洲石、石油等许多矿藏。而这一切与路野和老杜无关。
        几天几夜不见人烟。有几次远远见到的却是最怕见到的人。逃狱前,每人偷藏了一瓶水,一包水果糖,三管牙膏、一些乾窝头和萝卜。老杜还带了一小包保肝片、维生素片和润喉片,都是涂班长偷偷给的。老杜还备了麻绳和火柴,路野掖了一把锉刀。老杜说,不可带太多的东西,而萝卜是水,又是粮食。野外只要有火、铁器和绳子,就有一半的机会活下去。就这样,挺了四天。
        路野身上布满各种伤口:刺扎的、石磕的、虫咬的,抓痒抓破的。夜与昼有摄氏四十多度的温差,烈日爆晒下达零上四十度,寒风呼啸中降至零下几度。那些砂砾和风化石就是这种热涨冷缩的产物。他幻觉到自己的肉体和精神成了碎裂的风化石。五天来,他眼角肿大,结固的分泌物封住眼睛。他用指甲硬把封住的眼皮撕开,脓血又凝固封住眼睛。牙床疼肿松动,舌头长满白斑,嘴唇肿烂,淌着脓血,结成层层痂疤;用手掌蹭一下嘴唇,结果沾上拔不下,一用力,唇上的一层痂疤留在手心,血泛了出来。断了粮水,就嚼仙人掌。每嚼一下,痛得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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