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亡命戈壁

发布: 2011-9-01 21:03 | 作者: 丁子江




        老杜这个原来粗壮的汉子,脸象摔烂的窝瓜,五官不清,两腿拖拉,几乎撑不住上体,每蹭一步都抖得厉害。

        老杜名叫杜保连,原是地质学院的高才生。六十代初志愿到大西北,为事业不要命,肝炎严重也不离队。两个稀有矿藏的发现主要是他的功劳。那年,他执行任务迷了路,在边境的荒山僻野中转了十多天,无意中越境,被苏方遣回。虽凭着惊人的毅力和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活了下来,但没能逃过另一个鬼门关--叛国罪。他在劳改农场已呆了五年。

        (我:象老杜这样被冤枉的劳改犯有不少吧?

        路野:听管教人员说,这里的犯人形形色色,藏龙卧虎。有前国民党的大官小官;有专家、工程师、教师;还有不少能工巧匠,特殊人才。什么样的人才都有,精通外文的,擅长文艺的,搞设计、绘图、建筑的,懂电工学的、搞机械的,简直是应有尽有。有人曾说:“如果把这里的人才、精英、专家、教授们集中起来办一所大学,这所大学将不会比北大、清华、复旦、南开这些名牌大学差。以师资条件而论,这将是在全国超一流的大学。”犯人分为政治犯和刑事犯,政治犯主要是反革命、地主富农、国民党军政宪特人员、右派、西藏叛乱分子。刑事犯更是五花八门,但主体为小偷、强奸之类,大多为鸡鸣狗盗之辈。不管什么地方人,在劳改农场的日子模式都一样,种地、喂猪、牧马、赶车、制坯、烧窑,修渠。不同于内地的是,农场的生产是秋耕春种,收一秋打一冬。经过开荒后几年来的研究,农场有自成系统的耕作制度,秋天机耕,做畦,冬灌;春天待地皮刚刚化冻时,耙耱平整后用大型的24行或48行联合播种机播种。秋天人功收割(因横向小田埂太多,联合收割机排不上用场恬),再把庄稼运到场上堆垛起来,利用冬天慢慢打场。劳改方针说是“改造第一,生产第二“,而事实还是生产第一。所以一年中总是在搞生产,只有冬天的12月——1月,利用冬闲的夜晚搞冬训,即通过各种方式向犯人宣传党的劳改政策,向他们指明前途和出路,使他们相信政府,依靠政府,打消顾虑,端正态度,立志把自己改造成为新人、好人、对家庭对社会有用的人……。)

        有涂班长的水和食物,挺了四天,眼下又断水无粮了。

        天擦黑,气温骤降,万籁纷纷醒觉,兽嚎禽啼虫鸣,相谐成趣,活得苦点,倒也逍遥自在。好一个白昼间远离生命的世界。

        老杜找来一长形风化石片,敲敲磨磨,制成矛状,用麻绳绑在一根树枝上。路野也把锉刀如法炮制。"你是铁器时代,咱是旧石器时代。好家伙,隔了好几个时代。"老杜还有闲心幽一默。

        沙獾、岩羊、草狐、土拨鼠精灵鬼巧,来影去踪一瞬之间,无法捕捉。

        "四脚蛇!"老杜叫了一声。路野急撕开眼皮,这是一只罕见的怪蜥精,有三尺多长,满身锯齿形鳞片随沙石成灰褐色,颅顶角盔,喉颈环绕棘褶,眼眶隔骨后,有一凹陷颞孔,上颌不停摆动,三颗尖牙从大开的口中暴出,四个大爪趾抓挠得地皮沙沙作响,占身长快一半的棘尾把沙土扫出一片浊雾。这家伙白日因太热躲在洞里,傍晚出来觅食了。一只地鼠尾巴在它的齿缝间晃动。

        路野吓傻了,从没碰过这样可怕的对手。但抓住它,就等于抓住一半的生命,甩掉一半的死亡。老杜一努嘴,颤颤巍巍包抄过去。路野壮一下胆,左手持锉矛,右手抄石头向前逼。怪蜥蹿奔起来。老杜挡住它的去路,怪蜥倏地飞转身,鳞片乍立,褶襞骤撑,爪趾劈扯,发出呼呼的威唬声。顿时路野汗毛耸立,石头差点滑落。老杜猛掷石矛,但落了空,便扑去掐住怪蜥。怪蜥用棘尾抽击老杜的脸腮,又闪电般扭头,咬住他一只胳膊,随即滚轴体般一翻滚,躯干自裂成两截,巨尾在老杜身下扫摆,上体从他身上窜过。老杜本来变形的脸更可怖了。他痛苦地咒骂。路野更慌神,刚举起石头,突然,怪蜥双眼喷出两道血柱,溅到他脸上,一片腥昏。他擦掉血污,看见老杜又扑身压住怪蜥。路野清醒过来,冲过去砸烂了从老杜身下挣出的蜥头。路野扶起老杜,马上察验他的伤口。

        "有毒没有?"

        "乾旱处的蜥蜴多不会有毒。"

        "很难说。"路野用麻绳紧勒住他肘部上端的动脉处,一边挤压,一边猛吸伤口的污血。

        "蜥肉好吃么?"

        "有一年在非洲支援第三世界,吃过一种鬣蜥,味道真他妈好。"

        "生吃的?"

        "当然,当地土人的习惯。"

        撕开怪蜥,拼命吸吮里面稀乎乎的液体。看不清吸的是什么东西,什么颜色。五脏六腑滚闹起来,一阵阵剧烈的恶心。路野想想吐了就是把生命吐掉,终于忍住了。他把一块蜥肉象吃药一样,放到嗓子眼,一扬脖吞下去。他觉得自己象怪蜥那样成了冷血动物。   

        人在变成人之前,是生食主义者,火的使用是动物到人的一个重大飞跃。而火?老杜把剩下的蜥身砸碎,包在一块从衣服上撕下的布里。

        三

        疾风卷溟海,
        万里扬砂砌。
        仰望不见天,
        昏昏竟朝夕。
        ……
        
        老杜竟气喘吁吁地来了崔湜的几句《塞垣行》。

        前面仍是无边的戈壁荒漠。烈日当头,两人身体更虚弱了。

        路野也想起一句古诗:"大漠孤烟直......。",不禁苦笑,十个日日夜夜,看不到有人点,自己也不敢点,哪来的孤烟直呢?

        (我:你们还有如此的诗情画意!

        路野:很多年以后,我读到了诗人海子的诗《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我:我也读过这首诗,我想,你和他的意境一定是不同的。

        路野:这诗很美,但对我这样的人简直是无病呻吟。我不明白,他居然会为形而上的原因而自寻短见。我是怎么坏都要活下去的人,他是怎么好都要死去的人!)

        在一个小山口上,他突然头晕眼花,栽了下去......。醒来,老杜站在旁边,手里提着裤子。      

        "你中暑了,对不住,在贵嘴里挤了几滴尿,你老兄的嘴都成尿池子了。"

        "还幸运,没成粪坑。"

        "别再闹,要不然真得请掏粪的来给你嘴掏掏了。"

        路野十分感激。这些天来,尿是一点也不浪费的。老杜又往他嘴里塞了一粒维生素和一粒润喉片,这些药品可真帮了大忙,要不早已顶不住了。多亏涂班长。这是十分滑稽的情景,没有人类最起码的维生饮食,却享用如此奢侈的维生药物,尽管少得可怜。

        中午,在一个石头背后的阴凉处小憩。

        "啊!上帝,佛爷,真主,孔先圣,太上老君,玉皇大帝......"

        "嘿!老爷们,你他妈的什么神都磕头。"

        "嘿!小爷们,你他妈的傻吊二乌眼那,瞧,那是什么?"路野呆了。一小石洞里有五块西瓜皮,仍含着水份。一些好心过客,吃完瓜,把皮倒扣在阴凉处,尽量保住水份,认为或许可以救活迷途人。

        多亏这些瓜皮,又撑了两天。第十二个下午再也走不动了,他俩倒在碎石地上。路野的头顶在一块圆物上,顺手摸了摸,坑坑洼洼中带点滑溜溜的,便下意识地抠来抠去。突然,恐惧地屏住呼吸,僵滞了几秒钟,起身:"老杜,看!"这是一具残缺不全的人骨骸。一群秃鹫--世界上最霸道的腐肉食猛禽在上空中盘旋,不知是对啄噬剩的恋恋不舍,还是对新的开胃品耽耽而视。

        "路子,咱场的号衣!"他俩都惊呆了0053458 -- 一个人人所熟悉的号码,属于冯大秋--整个劳改场中最强悍的囚犯。他是一年前越狱的。

        (我:囚衣?

        路野:劳改犯进到农场后,禁穿日常衣物,禁用违规东西,衣服财产等都上交监狱里统一保管,因此也偶有贪污犯人财物之事。囚服是一身黑衣黑裤,上有编号,由劳改局的被服厂统一生产。单衣、内衣一年一套,棉衣三年一套。由于长年干活,很费衣服,所以大多数的犯人总是穿得破破一烂烂。犯人也有工资,叫假定工资,每月大约是36.28元。钱是不发给犯人的,用于支付犯人的伙食、零花、香烟等,用不完的就记存在他本人名下,刑满时一次发给。就业人员的工资分三级,叫农工级,大约是48----52元。六十年代的大学毕业生,在农场的工资是93.60元。由此可见,就业农工的工资并不高,但在当年,好多携家带口的就业人员还是能生活下去。)

        冯大秋是路野的老冤家。这爷们绰号"踢西城",京城中一个颇有名气的小流氓头子。 

        1966年"破四旧",同时刮起打流氓之风。在派出所和居委会的配合下,红卫兵把大批小流氓小"佛爷"(小扒手)抓起和其他"牛鬼蛇神"关在一起。冯大秋漏网了。这家伙粗壮,性子又蛮又浑又楞,凶野的邪乎。俗话说:"浑的怕蛮的,蛮的怕愣的,愣的怕玩儿命的",这小子全占了。冯大秋的拿手好戏是"吃佛爷"--扒手小偷们得把玩来的一半上贡给他。

        路野在红卫兵中专司抓"牛鬼蛇神"。说也好笑,不久自个儿爹妈也沦为"牛鬼蛇神"。某日,冯大秋打来电话,约路野在护城河边的林子见面,条件是须单刀赴会。仗着年轻气盛,有点英雄虎胆,路野二话不说,蹬车便往。等了半个小时,不耐烦了,刚想走,姓冯的冒出来。他俩煞有介事谈了好一会儿。冯某看他挺义气,没玩"猫匿",就从怀里掏出个钢制的锦旗杆,交给他,并说对谈中有点崩时,差点用它打碎路野的脑壳。说完扭身便走。

        谁知几天后,冯大秋被他校红卫兵抓获,痛揍一顿。路野把他领回。很奇怪,并不盼他被抓。当晚,冯打伤看守,跑了。他还真为他松了口气。

        两年后,下乡前夕,混得无聊,公安局把路野找去帮忙,据说因治安太坏,故玩个"以毒攻毒"、"以邪治邪"。

        夜里,军管会的两个军人,三个警察以及路野等几个临时打手,奉命抓叛国犯。那年头查户搜屋抓嫌犯,简直象小孩过家家。少这种名堂,人们还觉得怪无聊没劲儿的。警察正敲院门,路野等已翻墙闯入房内。床上地上睡了男男女女一大家子,见到"天兵天将",都缩成一团。忽地,一声怪喝,有人从里屋打将出来,路野飞起一脚,正撩中其小腹,紧接用肘横击其腮,此人趴下。众人踊上,将其制服。定睛一看,原来是冯大秋。他抬起肿脸,狠狠地瞪路野一眼。路野觉得负疚。全家木然,没敢问一个字,只有老母微抬了一下发抖的双手。
42/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