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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琴

发布: 2011-8-18 22:57 | 作者: 贺彬



        
        他搞不懂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堕落,流氓,你还真是不要脸,他一面咒骂自己,一面仍然管不住自己奔向那个天井的脚步。他偷窥童秋萍换衣服,她穿的那只奶罩洗得发黄,恰好在右边乳峰那一带打了块灰色补丁。他还偷窥到了童秋萍哭泣,看见她对一个女友撩起衣袖,展示手膀上紫色的伤痕。他甚至偷窥到了童秋萍唱歌,唱的竟然是电影《红孩子》的主题歌《共产儿童团歌》,只唱了两句就走了调,但她仍然摇头晃脑,坚持到了最后的“帝帝打帝打,帝帝打帝打”。
        
        而天气却一天天热起来了,不知是不是与气温的升高有关,老鼠开始频繁出没。有一次就从那更衣室里直窜到天井里来,那些赤身裸体的女工,有几个的乳房已经像泄气的口袋,要垂落到腰间了。她们摇晃着那些口袋,追踪逃窜的老鼠,直奔到后窗跟前来,几乎让贺明全完全暴露在她们的视线里。
        
        而那些管道里不时排出的蒸汽,也让这天井成了一个蒸笼,有些让人待不下去了。
        
        5月末的一个傍晚,白班和中班交接之际,紧挨片剂车间的那口负责供应热水的锅炉,忽然发生了爆炸。大约半小时后,贺明全受命前往检查,在现场,他看见浴室、还有连通浴室的更衣室,后墙被炸塌了半边,让那属于夜晚的凉气直透了进来。最初的人群已经散去,片剂车间留下来同他交接情况的刘调度,仍然一直在旁边兴奋地描述爆炸发生后的那一幕,那些正在淋浴的一丝不挂的女工,如何尖叫着,随手抓起无论什么蔽体之物,就往厂区的大道上奔逃,“哎呀,可惜你没看到那鬼哭狼嚎的场面,就跟日本鬼子打来了一样。好多人跑到半路上,才发觉屁股光溜溜地露在外头,手头的衣服又要遮正面,就像死了亲娘似的哭起来哪……”
        
        贺明全没怎么搭理他,真正的黑夜来了,车间里又断了电,微弱的星光下,刘调度热切讲述的脸上,油亮正急速地消褪。他拐进之前曾经在天井里无数次觊觎的女更衣室,背光那面的墙上,好多衣柜都柜门洞开,慌乱之中,逃命的女工将衣物扯得遍地狼藉。贺明全雪亮的电筒光柱,从那些衣物上掠过,一面故作镇定地让刘调度先走一步:“我再搜一圈,看还有没有隐患。你辛苦一天了,回家吃晚饭吧。反正过会儿我们那边还有人来增援……”
        
        刘调度的脚步声很快远去,贺明全的感官却一下子膨胀开来,它们正无比敏锐地搜寻着那个目的地。他忽然明白,原来,之前长达两个多月的偷窥,不过就是为了接近眼下的这个终点。事后,他已经没有办法对公安解释清楚,稀薄的星光下,自己是怎样找到那个属于童秋萍的专柜的。但当时他却一点也没有游移,最起码柜子里那只右边打了补丁的奶罩可以作证。就在同一个衣柜里,他还发现了一条内裤,电筒的光芒下只能看见上面白色的碎花。他的手指,从那织物的表面颤抖着抚过,感到了如同皮肤一般的绵软,以及那些无辜的皱褶。 
        
        在那片凄凉的爆炸现场,他裤裆里的那玩意儿竖立了起来。
        
        —口琴— 
        
        贺明全最终被判七年。照例,他会被同一间牢房的狱友追问,到底犯了什么事。每一次,他都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是“因为女人”,他完全没有勇气将那个回答的后半截讲出来,“因为女人的内裤……”他不敢想象这后半句话会在那间牢房里引发怎样的骚动。
        
        他们的那间牢房住了14个犯人,犯人的床铺从门边,笔直地排到了对面的窗前。牢房里倒也整洁,恍眼一看还会以为是身在军营。但就因为牢里“欺负婆娘没出息”的潜规则,贺明全随时会被同房的那些暴力犯修理,诸如端屎倒尿清洗马桶,还有进贡伙食之类的倒霉事儿,都会落到他的头上。但他实在是瘦小,而且当威胁迎面而来时,他的眼中总会闪烁出小兽般的亮光,一点对抗的意思都没有。那些想要为他“褪褪神光”的暴徒们反倒有些失措,觉得面对如此自觉的软柿子,耍霸道既没意思,也没有必要。
        
        他变得愈发寡言,时间长了,他仿佛又回到寂寞无边的学生时代,别人视他为空气,他也格外小心地躲避别人的眼光。
        
        那个哑巴主动找到了他。哑巴40多岁,脸上粗大的皱纹看上去又宽厚又悲伤,想象不出他会伤害任何一个人。6月底的一天,贺明全入狱已有小半年,他正蹲在墙角的阴影里,逗弄几只从砖缝里爬出来的蚂蚁,肩头上忽然被人重重地一拍,他心生惊恐,转回头去,却看见哑巴正冲自己傻笑,阔嘴咧得很开,直射下来的阳光让那张脸庞像一块烧红的砖头。
        
        变魔术一般,他从自己灰蓝色囚服的口袋里,掏出了那把口琴。没错,就是那把锈迹斑斑的国光口琴,这个如此私密的物件竟出现在高墙之内,尤其是通过这个老实巴交的哑巴传回到自己的手中,让贺明全产生了强烈的虚幻感。他犹豫着不敢伸手,但那哑巴却急了,又是瞪眼,又是哼哼,还指点着身后走廊里正背手巡逻的高教官,硬将那口琴硬塞了过来。
        
        触到口琴的那一瞬间,贺明全觉得自己的手被烫了一下,他将那灼热的口琴揣进怀里,就像将自己失而复得的一部分身体珍藏了起来。他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又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处处呵护着那琴。
        
        第二天,他意外地被叫到了厨房里去帮忙,当他在一大锅翻滚的红薯稀饭前搅动一只铁铲,很快就汗流浃背时,高教官朝他走来了。高教官是一个精瘦的小个子,但透过大锅升腾而起的热汽,一对小眼里锐利的眼光仍然刀子一样飞了过来:“怎么样呵?这食堂里可比车间里强千倍万倍吧?只要你好好给我吹,我可以让你在这伙食团待到出狱那一天!”
        
        他就这样稀里胡涂加入了那支乐队。乐队是为了向康城市的领导汇报演出拼凑起来的,任务下达以后,他们紧急查阅犯人们的档案,搜罗了一圈仍然差人,恰在此时,那只旧口琴出现在了寄给贺明全的邮件里。寄件人很神秘,没有留下姓名地址,也没有任何的一句话。当然,在贺明全的意识里,那人一定是童秋萍。
        
        排练安排在每周三、周五的下午,他会在监区看守的监护下,走过那条曲折、蜿蜒的过道,前往办公楼尽头的那间教室。那十来个人,吹拉弹奏起一只曲子来,常常像是自由市场上那些妇女的嘈杂叫骂,惹得牵头的那个白脸教官总是用尖利的嗓音喝斥他们,说演出的任务就在9月,谁再乱来就罚谁回车间去加班。
        
        贺明全倒是很快找到了那种自如吹琴的感觉,就像找回了一个老朋友,哪怕周围全是其他乐器荒腔走板的拉扯、干扰,但当那口琴颤抖的声音一点点攀爬上来,扩散开去,他仍然会有点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那时候的天气已经有点热了,教室的左右两边安着的两台囚犯们自产的“新生”风扇,在乐声的间隙,就会呜呜地响声大作,那时候,暗红的夕阳也会走进教室里来,将贺明全握琴的手照得雪亮。
        
        他的才华,很快被小白脸发现,竟然获得了独奏的机会,一共是三首,《让我们荡起双桨》,《我们的田野》,还有《在那遥远的地方》。9月到来的时候,他们被拉到康城市劳动人民文化宫的礼堂里汇报演出,轮到他独自一人登台,炽热的灯光兜头照下来,贺明全一时间竟有些迟疑,甚至后退了两步,他在台下隐约的嘲笑声中,试探着在台子中央的那把靠背椅上坐定,深吸了一口气,才闭眼吹了起来。
        
        那成了那天最出彩的演奏,贺明全有意放慢了每一个拍子,将那颤抖的琴音无限地拉长,让属于他的那七八分钟,完全成了如泣如诉的时间。当最后一个音符完全消逝在台下的黑暗中,他才缓缓睁开眼来,那喝醉了似的双眼,在黑压压的人头中间热切地搜寻着什么,直到大幕急匆匆地拉上,他仍然站在原地发呆。
        
        后来,他告诉当时在台下组织观看的哑巴,说那一刻自己完全中了魔,竟然希望在人丛中找到童秋萍的脸孔。
        
        第三年的春天,他的母亲来看他。他将自己减刑一年的好消息告诉她,而她带来的,却是坏消息。
        
        他被判刑后,九妹儿就拖着还没断奶的女儿离家出走,她去了康城远郊的壁山县,租了间房,每天就背起娃儿,在那里遍地开花的皮鞋作坊中找到了一家,钉起了皮鞋。贺明全的妈妈生怕婆婆一个人在那老房子里住着出意外,就拉老人去西南医院同住,可那老太却死活不肯。
        
        没想到真出了事,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厂子里的人事后告诉母亲,头天下午还看见贺妈在院坝里晒太阳,“头发梳得光生生的”,别了个压发梳,还对隔壁领着孙女儿的姚婆婆开了几句玩笑。但那个太阳很好的下午以后,药厂里就再也没人见过活着的婆婆,直到好几天以后,那幢老楼里的邻居忽然想起贺妈怎么好久没露面了,跑去敲打那紧闭的房门时,他们才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婆婆就歪倒在那个套间的卫生间里。好在气温偏低,死去的婆婆穿着睡衣的尸体才没有腐烂。
        
        贺明全的妈妈说着直摇头:“真是个犟人,这么大年纪了连个痰盂也不愿意用,偏要去蹲什么卫生间!”她叹息着告诉贺明全,从现场看,基本可以肯定老人家是半夜爬起来上厕所,蹲在茅坑上的时间太久,引发了高血压。
        
        他想象着婆婆在那个深夜如何的孤立无援,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泪水:“婆婆怎么冒出高血压来了?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妈妈也哭了:“你们婆孙俩不是无话不说吗?她这都是老毛病了,你咋会不知道……”
        
        探视临近结束,他妈妈起身离开,好像是忽然才想起来似地说:“差点忘了,有件稀奇事儿,那个童妹儿竟然生孩子了!”
        
        “这怎么可能?他们明明是没有生养的,你倒说说看,结婚几年都没孩子,怎么会突然又有孩子了呢?”
        
        “你瞪我干什么?这事儿在医学上完全可能,没人能说清。这男女间的事儿,又有哪个真能说得清呢?”
        
        那次探视后,贺明全一下子变得特别嗜睡,同牢房的狱友们仍然围在一起吹神话的时候,他就一个人蜷缩到自己的床上睡去了。他的手脚抱在肚皮上,睡得像一个婴儿,好多时候甚至忘了将被子笼到自己身上。哑巴大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总会默默地去抖开他脚边团作一团的棉被,小心地为他盖上。“你老婆病了,快喂他颗糖吃呵!”狱友的打趣,也不能中止他对贺明全的看护,直到四天的时间过去,贺明全才从那无边的昏睡中走出来。
        
        第五天的清晨,哑巴大哥发现贺明全醒来以后,两眼像刚洗过一样清亮。过去几天那挥之不去的睡眠,让他瘦得更厉害了。早餐桌上千年不变的馒头、稀饭,他竟然也狼吞虎咽。那一天随后在坝子里的放风时间里,贺明全将哑巴大哥拉到了一个无人的墙角。哑巴发现眼前这张沉静的脸,就在几十公分的距离外微微发光,他的额头上多了一道横向的皱纹,那道深深的刻痕让贺明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些陌生,明显比过去多了点狠劲儿。
        
        贺明全早就发觉了哑巴同监狱警方暗中的联系,他完全可能就是狱警安插在牢房里的眼线。可哑巴哥实在是面善,让贺明全相信他决不会暗害自己,所以长睡醒来以后,他还是下了决心,将那封好的口琴最后塞到哑巴的手中。他知道,哑巴一定可以让那口琴顺利通过监狱的邮件检查,投递到他想要它前往的那个地址。
        
        他在包裹口琴的信封上,写下的邮寄地址和收件人是:“西南制药厂片剂车间童秋萍”。
        
        多多少少,他是盼望着回音的,但是,却完全没有回音。这之后,也许因为越来越适应,或者只是因为他察觉到了世事的空虚,狱中的时光变得柔软而模糊,当出狱的那一天忽然来到眼前,贺明全甚至吓了一跳。 ? ?? ? 狱中最后的一夜,他做了一个梦。是在那种崎岖的山间小道上,童秋萍走在前面,他呢,紧随其后。他后来在梦中恍然大悟,那小道就是插队时他和童秋萍都曾经无数次走过的大巴山的山路。在梦里,他们又回到了那条昔日的山路上,不知为什么,日头直落到他们的肩头上,火一样灼热。在他的前面,童秋萍开始脱下了外衣。她边走边脱,而他起先也没怎么在意,但童秋萍脱了旧军装,又接着脱衬衣,脱了衬衣又要脱奶罩。他这才慌了,在童秋萍的身后直喊:“萍呵,你这是干什么呵,路上到处是知青,还有社员,人家会看见的!”童秋萍不理他,她甚至连脸也不肯冲他掉过来,仍然专注于自己脱衣的行为。贺明全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又脱去了长裤。接着是长裤里面的统绒裤。只剩下那大花的内裤了,他只能朝童秋萍扑了上去,一边喊着:“萍呵,真的脱不得了呵,你恨我骂我打我不理我都可以,就是不要脱了哇!”他的手底下是童秋萍光光的身体,又冰凉,又滑溜,他用力地想要将她揽进怀里,可她却泥鳅一样溜走了。他手里只剩下那布满姜黄汗渍的奶罩,还有那牡丹盛开的内裤。他死死攥着这两件可怜的遗物,伤心地痛哭起来。
        
        他就这样哭着醒过来。
        
        从监狱出来,贺明全就听人说童秋萍早在一年前死去了(他算了算,差不多就在他寄出口琴那阵),就是因为先天性心脏病发作。他想起了那个梦,原来,那梦里的童秋萍已是一个托梦而来的鬼魂,难怪无论怎样都看不到她的脸。一个人的时候,他又哭了一场。
        
        大约过了一周,有人来找他喝酒。竟然是猴三儿。他们在七十中门前那条背街的一个夜啤酒摊儿前坐下,不知是不是因为秋凉逼人,那一带虽然夜摊林立,但真正的饮酒人却寥寥无几,让贺明全感到无比的荒凉。
        
        “喝吧喝吧,老喽老喽,也没多少年头可喝喽!”猴三儿来回撸着自己银色的寸头,叹息着。
        
        他忽然将脸向贺明全凑拢了过来:“说老实话,连阴毛都白了,日都日球不动了,不服老啷个得行?”
        
        贺明全有些愕然,他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言谈,只是嗫嚅着:“不会吧。” 
        
        还没见到九妹儿吧,人家都开鞋厂了,发了!倒真是个奇女子,一个人拖个娃儿,等你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她有变心的想法!”
        
        第一份热菜端上来,猪耳朵炒青椒,贺明全搛起一块猪耳朵放入口中,也不嚼,只是含在舌头上,等着它融化掉。
        
        “真是,人活起有啥子意思哟!那个童妹儿,还不是说走就走了。听说她发病,我们马上打车赶到西南医院急诊室,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相隔了十几米的另一个摊上,一对青年的男女,恋人的模样,那女的忽然弹了起来,然后跑开去。那男的快步追赶,不出十米就将女的堵在一棵树下,女的立刻泄了气,一屁股蹲坐在了那树底下。
        
        “那个史红兵,哭得那个才叫惨哟,嗷嗷的,就像被逼到绝路上的狼……”
        
        “那他有没有提起过什么呢?她呢,我是说童妹儿,留了什么遗言没有呢?”
        
        他期待着那个答案,但是醉醺醺的猴三儿再没有回答他。
        
        那个猴三儿倒真是个热心人,替他在一家同学开的摩配厂里找到了一份分发、看守零件的工作。大多数时候,他坐在那陈旧的红砖库房里无所事事,发着呆,大脑里空空荡荡。
        
        那口琴声就在这样的时节,从仓库背后传来。他循声而去,发现仓库背后有条土路,一直延伸到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里。荒地中间,有一截废弃的围墙,无始无终地杵在那儿。那些进城的民工,就将到处搜罗来的垃圾堆在那墙下,上面搭块塑料布,等到天气好的时候,就将垃圾拖出来,在太阳底下挑捡,翻晒。
        
        吹琴的是个男孩儿,边吹着琴,边穿过那些垃圾和民工,朝着荒地的更深处走去。贺明全跟在那男孩儿的身后,大约已是下午四点多了,斜落下来的太阳仍然力道十足,而那个孩子背着比他屁股还大的一个书包,有些吃力地往前走着,口琴也吹得越来越接不上气了。
        
        他觉得自己就要喊出来了,恰在这个时候,也许是听见身后贺明全急切的脚步,孩子朝他回过脸来了。那张脸上,一对大眼无邪地凝望着贺明全。
        
        贺明全禁不住抖了一下,因为他看见那对大眼里,有一个活着的童秋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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