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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琴

发布: 2011-8-18 22:57 | 作者: 贺彬



        
        所以他们总是极力说服自己,那病不过就是不时发作的麻烦而已,只要及时服下一种叫“消心痛”的特效药就行。他们不顾一切地做爱,有时候甚至就在春天里散发着热气的某一片草地上,虽然他们总是选择有树阴遮蔽的无人处,但有一次还是发现几十米开外的山坡上,有一个公社社员扛着锄头走过。那个社员似乎有点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站在原地反复探望,似乎在努力分辨这一切是不是只是春天里的幻觉。好在那天,贺明全只是浅浅地扒下了裤子,他的光屁股上还有衣物的遮挡,他们只好僵在那里,贺明全连头也不敢回,一直梗着脖子反复追问童秋萍那人走了没有,而童秋萍在他的身子底下,却只敢望着枝叶间那一小方白色的天空:“他真的看见我们了吗?会认出我们吗?万一他去告我们的状怎么办?我这回算是被你害死了!”
        
        那人到底摇着头远去了,贺明全这时冒起火来:“他要真敢过来,我就砸破他的头!”他指着童秋萍身边一块馒头大小的石头说。
        
        他们唯一的不安就是生怕怀上孩子。那可是天大的错误,而且必定拖累他们返城的计划。贺明全不好意思去向猴三之流打听,有些茫然无措。童秋萍却再次显示出她的老到,她说女生中都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头七后七,就是经期的前后七天是安全期,怀孕的几率很小。他们扳着手指计算着那样的日子,那样的日子来了,就不辞劳苦地翻山越岭,去找寻对方。而做爱的地点也始终是一个问题,树林里,草地上,难免魂飞魄散,他们于是就跑进枝叶繁茂的苞谷地里,或者钻进夏收后打谷场边那堆得高高的稻草垛子里。回城探亲的日子,他们也不会放过机会,他们不敢在童秋萍妈妈自杀的那间屋里做,就熬到婆婆当中班,前往贺明全的家中,去疯一个下午。
        
        贺明全有时候也忍不住疑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如此流氓的一个人,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被蒙住双眼的驴子,在性爱的道路上没日没夜、没有终点地前行。而童秋萍在已经记不清次数的那些做爱中,表现出来的疯狂,让他不禁骇然,他忍不住担心她会在某一次激烈的做爱中发病,好在那样的事情到底没有发生。他的脖子上背上还有腰间,残留着紫色的伤痕,他看着这些伤痕,越来越不相信这个身体是自己的。他好歹仍然牢记着,每一次都从童秋萍的身体里拔出来射精,虽然这两个年轻身体在汹涌到来的爱恋高潮下,是那么渴望彻底结合在一起,但从他们骨髓底部升起的那来自命运的寒意,虽然只有细细的一条,却让他们不敢大意。
        
        但是,孩子还是到来了。
        
        他的母亲,那时候已从上海调回了康城,而且刚好,是一个妇产科大夫。似乎没有别的选择,贺明全跟童秋萍向各自的生产队请了假,在10月里的一个傍晚赶回了康城。
        
        母亲的医院离药厂只有三站地,她特别让他们在晚上下班后再到家里去找她。他和她一起走进那陌生的房间,都感到了手足无措。他的母亲,跑到厨房里为他们端出了醪糟红糖水,表面的热情,却掩饰不住长久分离后的客气。
        
        他说童秋萍是一个老同学,从小在一幢楼里长大。说话的时候他发现母亲眼里有一道金属般的寒光闪了那么一下,贺明全知道,她已经将童秋萍看作了“坏女人”。而童秋萍躲在他身后,手里捧着那碗醪糟水,眼光没有地方放,只好盯着从那碗里升起来的白汽。
        
        “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总是这么不当心呢?”他的母亲夸张地摆动着两手,他想象得出来,她曾经无数次地对那些想要打胎的“年轻人”,同样摆动着两手。
        
        “你们绝对不可以在西南医院打娃儿。绝对不可以。人家会说什么呢?这样的事,很快会传回你们药厂去闹翻天的。到时候你们根本没办法收拾局面!”母亲锐利的眼光飞快地从眼前这两个人的身上扫过,有那么一会儿,贺明全以为她要当场戳破自己的谎言。
        
        她最后给了他们一个地址和一个姓名,说那是一个老同学,在长江对岸的一家兵工厂里当医生。他会为他们安排一切。
        
        他们在第二天的曦光中前往那家兵工厂。转了两趟公交车后,他们又穿过长长的河滩,去搭乘那一小时一班的轮渡。他们就在北岸那条阴沉的囤船上等待。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儿在狭窄的甲板上奔跑,尖利地呼叫着。那女孩儿突然在童秋萍跟前跌了一跟斗,而不到半米外,就是泛着泡沫的江水。
        
        贺明全没有想到童秋萍会那样大叫,她两大步跨到女孩儿跟前,一把将她扶起。她有些用力过猛,那女孩儿重新站起来后,有好一会儿都疑惑地望着童秋萍。而那会儿童秋萍却温柔无比,蹲下身子,轻声询问女孩儿周身上下有没有伤着,还用手指为她拭去了脸上的鼻涕和泪痕。
        
        轮渡到底来了,他们靠甲板站着,贺明全指了指她的肚子悄悄说:“刚才,至于吗?也不当心点。”
        
        “当心有什么用?”她冷笑了一声,转过脸去。
        
        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沉默着,船快到对岸的时候,童秋萍忽然抬起脸来望着他:“嗨,也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贺明全没有回答她。
        
        兵工厂医院两层楼上那空荡荡的走廊里,贺明全并没有等待多久。整个事情短暂得让他吃惊。童秋萍面色苍白,一路上牙齿打颤,那咯咯的声音伴随着他们,重新回到了南岸的渡口。贺明全小心地问:“冷吗?”他脱下自己身上厚厚的劳保服,想要给童秋萍披上,却被童秋萍坚决地推开了。从医院出来以后,童秋萍就保持着那种距离感,仿佛一下子成了一个陌生人。
        
        已经接近正午,太阳完全出来了。从囤船那方形的窗口望出去,江面上一片金光灿烂。他听见了叹气,然后是擤鼻涕的声音,转过头去,就看见童秋萍满眼是泪。
        
        “没什么呵。没有什么的。我是高兴。我想起小时候跟爸妈坐轮渡的事情来了。我外公外婆就住在南岸,过年过节我们都会坐轮渡到这边来,那是多么愉快的日子呵!现在好了,要不了多久,我们也可以一起回城,好好过日子了。”
        
        返回知青点后,贺明全很久都走不出心中的不安。他搞不懂那天傍晚,自己为什么要对母亲撒谎。童秋萍倒也没说什么,毕竟那一回的任务,就是处理掉肚子里的孩子,结局还算完美呵。但那以后贺明全只要怀里抱着那个女人,就会浑身发冷,陷入巨大的自我憎恶中。他们不约而同地绕开了性爱,躲得远远的。
        
        他想要给母亲写封信,坦白一切,并且要将童秋萍的优点一一对她陈述出来,扭转她的看法。可是还没有等他的信寄出去,母亲的信却来到了。他的父母去探望药厂的婆婆,婆婆就将他和童秋萍两个人恋爱的前前后后,原原本本作了汇报。
        
        母亲的信写在“西南医院公用签”上,信纸的顶头上是一句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那句话在那个时候平添了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母亲的信是这样写的:
        
        全儿: 
        
        我实在等不及要写这封信。你婆婆把一切都告诉了我。郑医生也把你那个女同学(她叫什么?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的病情,打电话告诉了我。我写这封信就是要告诉你,你和她的交往必须到此为止。切记切记!
        
        我知道你在心里对我有怨恨。当你还没断奶,我和你爸就踏上了开往上海的列车。这是革命事业的需要,我想你也应该能够理解。但就在写这几句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不知道是不是就因为我们当年和你两地分居,才造成了这样的结局。如果真是这样,就恳求你原谅妈妈,千万不要因为报复妈妈而害了自己一辈子!
        
        一个先天性心脏病的人,相当于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人。你那个女同学不会活太久,30岁?40岁?你们如果结婚,最终的结局一定是你一个人守着你们的孩子,孤独终老!而且你们的孩子,也几乎肯定会遗传先天性心脏病。
        
        你不要怪妈妈狠心,要怪只能怪医学无情。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不得不相信科学,所以请你和那个同学绝对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你就答应母亲这唯一的恳求吧!我知道,在你眼里,我算不上一个称职的母亲,但无论怎样,母亲都决不会让你受到伤害。也决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另:你的婆婆身体不好,知道了你那个女同学的病情后,眼睛都快哭瞎了!她即将办理退休,你的顶替也水道渠成。正在疏通关系,这一段请你一定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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