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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琴

发布: 2011-8-18 22:57 | 作者: 贺彬



        
        母亲亲笔 
        
        这封信之前,贺明全还从没有见识过母亲的字迹。那不像是一个女人写下的,笔划粗重,尤其是那频繁出现的惊叹号,完全冲破了上下的横格线。收到母亲来信的那个傍晚,他一个人默默去了知青点背后的那片树林,头天夜里下过一场透雨,直到那个时候,地上的落叶仍然潮乎乎的。雾气提前从他脚下的山坳里升起来,眼前的一片苍茫,让他在那一刻触及到了人生那愁苦的谜底。
        
        他哭了许久,哭完过后就决定了要和童秋萍分手。
        
        —思念— 
        
        他和童秋萍后来都顺利返回了药厂,当上了工人,童秋萍在片剂车间,他进了修理车间。
        
        童秋萍很快就结了婚,找到少了一只眼的史红兵做丈夫。史红兵原本高大而英俊,中学的时候还打破过学校里的跳高和跳远纪录。这个拥有“超级弹簧”外号的体育能手(那时他的长发总是松散地斜挂在他前额的左边,一直浮现在明亮面容上的微笑,曾被指责为“玩世不恭”),在武斗最激烈的1968年夏天,却遭遇了玩笑似的一颗流弹。那是一个无人的正午,暴烈的白太阳,让天星桥一带的街道,如同史前社会般荒芜。史红兵一个人,无所事事地走在那样的街上,自顾自地吹着口哨,手里拿着一把火药枪,两眼却搜寻着浓密枝叶间一只可能的麻雀。然而麻雀全吓走了,史红兵只能朝那些空无的树丛开了一枪。他没有想到,那闷闷不乐的空枪,竟招来了一发气枪的还击。更神奇的是,那还击的霰弹竟射中了史红兵的右眼。他至今都搞不清楚那霰弹究竟来自何方。也许,就在路边那幢红砖房的某一扇窗户背后,史红兵逍遥派的闲逛,点燃了那里某位革命志士的怒火。
        
        药厂里的人们开始暗中计算,这场婚姻中究竟谁是获利的一方。对立两派的代表,谁也不能说服对方。但他们却有一条共识,就是如果史红兵不是瞎了一只眼,童秋萍怎么可能捡到这个大便宜?
        
        诸如此类的争论,一直延续到了童秋萍和史红兵的婚礼上。婚礼就直接摆在那幢老楼前的水泥坝子中间。临时搭起的炉灶边大棚下,十几桌人吃得像一伙土匪。两个女人跑到楼道里那间公厕一起蹲下撒尿,仍在絮叨童秋萍多么多么可怜,她们同情的话语恰好送进了前往那里呕吐的童秋萍的耳中。童秋萍二话不说,上去就将其中的一个掀翻在滑溜溜的茅坑上。
        
        她很快和那两个女人扭打起来,婚礼前精心盘起的头发彻底垮了,大红的袄子也被扯破了好几块,而那两个女人的脸上也留下了她手指甲划出的粗大的血痕。在一旁劝解的人有些哭笑不得,都说从没见过这么亡命的女人,通红的双眼完全像那些拼刺刀的士兵。
        
        贺明全却宁愿让童秋萍停留在传说中,包括婚礼上那刺激的一幕,他也只是在工间吸烟的空隙,在同事四溅的唾沫中,听听而已。他的老同学为他介绍了一个乡下来的姑娘。那姑娘1.70米以上,比童秋萍大了整一号。五官倒也周正,就是黑,同学之前介绍的时候就一直使用“黑牡丹”这个代号,这让贺明全后来见了真人,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姑娘从前的村庄有个美丽的名字,叫梨树湾。据说那里生长着成片的梨树,春天到了满眼的白花如梦如幻,但后来就在那些梨树的底下,发现了一个不小的优质煤矿。梨树于是被一棵接一棵地砍掉,黑亮的煤炭洪水一样涌出,姑娘同她的八个哥哥姐姐只好相跟着出来找活路,姑娘排行老九,第二回见面她就直盯着贺明全说:“就叫我九妹儿吧,简便。”
        
        贺明全不知道该怎样拒绝眼前的这个“九妹儿”。她说话的时候甚至让热乎乎的口气,直扑到贺明全的脸上。她的目的也是赤裸裸的:嫁人,换取一张农转非的户口,然后就在这药厂里谋一份工作。
        
        他们就这么结了婚,在贺明全这边,有一点“事已至此怎么都可以”的意思。他跟她很快就被厂子里的人当成了一个笑话,他们从厂区的大路上走过,也被那些毒舌形容成了大块头女人领着她不听话的“娃儿”。他们还发现,那“娃儿”下意识地轻轻挣脱着,而女人的那只粗大的右手,却坚决攥着“娃儿”的衣袖。
        
        贺明全比从前更加经常地发呆,比如到食堂打饭,排队排到了尽头,却好久也想不起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菜了。和婆婆一起晒太阳的下午也是,那么漫长的时间里,他都找不到一句该说的话。吸烟的时候,发呆的时间就更长了,每一次都要等到同事在他的耳边大声地吼叫:“贺明全,你的魂儿丢到哪里去了呢?”
        
        结婚大约一年后,九妹儿在药厂的“大集体”找到了一份工,主要就是清洗那些回收来的玻璃药瓶子。她很快就做熟了,她的乖戾之气也显现了出来,不时会听到她和车间里的同伴抓扯、推搡的争斗事件。这个九妹儿成了药厂有名的泼妇,见了对面有熟人走过,她甚至会露出轻蔑的笑容来。
        
        她越来越不满意贺明全的迟疑,还有失措。有时候在饭桌上,她也会劈头向贺明全飞出一掌,这样的袭击,有时候就当着贺婆婆的面。夜里,两口子回到卧房关了门,隔音不好的墙壁背后,也不时会传出小两口的击打声,喘息声,还有极力压低的骂声,让贺婆婆准确无误地听见。
        
        贺明全想起了那只纸箱子,就去阳台上那堆落了一层灰的杂物中间,把它翻找了出来。箱子里不过是些旧物,一个铝皮的饭盒,一扎信件,甚至还有一只卷成一捆的军用挎包。九妹儿和婆婆发现,贺明全只要回到了家里,就会长时间地守着那只纸箱入神。他摩挲着那些旧物摇头叹息,或者无声地笑着,明显已身处另外的一个世界。
        
        他重新找到了那把国光牌口琴。家里的人,还有隔壁邻居都没有料到,寡言的贺明全竟有这么一手。他们开始习惯了在晚饭前后的那段时光,等待贺明全的琴声定时响起。那水一样的琴声,和周遭这乱哄哄的厂区格格不入,流畅而忧伤。
        
        九妹儿当然听出了这琴音中的反抗,但一时又想不到制止的法子。在她直线式的大脑里,有一点很清楚,就是不能把事情做绝。她直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已经走在了绝路上,这个时候只能静观其变。
        
        贺明全真是变了,还爱上了和各色人等喝酒。酒醉之后,他几乎是一个聒噪的人,硬拉着人家聊天,重复着一段情节和一个意思,即使人家脸上不耐烦的神情已经僵冷,他也不会住嘴。
        
        已经是1986年的春天了,童秋萍斜躺在她家靠窗的床铺上,她满眼都是窗子外面新发的树叶,这样的静止忽然让她不耐烦起来,就用尖指甲神经质地刮起那老旧的窗棂来。她在养伤,左手的骨折让她不得不打上夹板,在床上打发时光。
        
        那是她丈夫史红兵下的毒手,大约一个半月前的深夜,她从又一场舞会上返回家中。她蹑手蹑脚,生怕惊动已经熟睡的史红兵。没想到史红兵却瞪着一只眼睛在等她。他连灯也不开,就在黑暗中愤怒地等待着。当童秋萍经过正对家门口的那只长椅时,才听见他忽然急促起来的呼吸。
        
        她完全失控地惨叫,那个史红兵却站起身,将她像一只小鸡那样捉死了,一下接一下地抽打起来。浓烈的酒气从史红兵的口鼻中喷射而出,他却始终闷声不响,厂区里整个惨淡一片的午夜里,只听得童秋萍凄厉的喊叫:“救命呵,打死人啦!”而这也仍然没能将史红兵吓住,当邻居们睡眼惺忪地前来解围,她早已经被猛地一下,推倒在墙角。她左肘着地,很快就肿得像一只怪异的馒头。
        
        童秋萍后来才知道,史红兵那个午夜的愤怒竟然来自贺明全。当晚的酒局中,猴三儿忽然眯起垂死的醉眼对史红兵讲起了贺明全,他将他在知青点里亲眼看到以及道听途说的一切,倾倒了出来。他甚至将他们那次共同回康城打胎也说了出来。史红兵当场就疯了,他一把将正扶着自己肩膀的猴三儿扫到了地上,一个人向黑夜的深处走去,他听见一路上自己都在从牙齿缝里挤出那两个字:“荡妇!”
        
        荡妇。在那个疗伤的春日午后,童秋萍想起史红兵居然用这个词来咒骂自己,有些哭笑不得。过去的几十天里,她忽然中断了那几乎上了瘾的交谊舞,这斜躺在床上的整个身体,虽然仍没有摆脱疲累,不时感到别扭,但到底是安定下来了。受伤前不断从这身体里传出来的尖叫,还有悸动(正是这尖叫和悸动让她那样频繁地前往舞场),一下子离开了,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了口琴的声音。那是一支从没有听过的曲子,一如既往地瑟瑟颤抖着。正好起了一点点风,不间断的琴声随风来到了她身体上,撩拨着这个在午后半梦半醒的人的内心。她迅速从床上爬起,穿过房间里那些陆离的光影(奇怪的是受伤后她时常会失去平衡而跌倒的身体,那一刻竟如此轻盈,毫无障碍),用右手开了门,快步向琴声传来的楼前空坝奔去。
        
        一个老人,戴着康城此地少见的毡帽,低着头,正专注地吹着一只口琴。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起先还止不住一惊,搞不懂最多两个月不见,贺明全怎么会变得如此苍老了。她很快看见了老人斜挎的布袋,两脚上泥污的波鞋,就定下神来对自己说,不是贺明全,当然不是,他只不过是个可怜的流浪汉罢了。
        
        突袭而来的绝望,有点出乎她的预料。
        
        几乎同一个时间,贺明全也发现自己的口琴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那只存放旧物的纸箱子。他记得很清楚,自己一向都是把那纸箱放在接近天花板的搁板上的,口琴则放在枕边,但那个晦暗的春日,当他如饥似渴地扑向那些散发着旧日气味的遗物时,却扑了个空。
        
        他问九妹儿看见口琴还有那个箱子没有,那时九妹儿已有了身孕,她本来就大的两眼,一下子充满了羔羊一样的哀伤。她哀伤地望着他摇头:“什么纸箱,你说清楚点呀……口琴?你不是天天在吹吗?”
        
        他有些绝望,感到完全无法对眼前这个女人解释明白,一切,他的人生,不可能的爱情,还有对这该死的婚姻的憎恶。他像一只困兽,在那个狭小房间里奔突,将每一个角落都翻了个底朝天,那些纸片儿,旧衣服鞋袜,过期的药瓶子,扯满了一屋子。他完全无视身后那对一直在追随着自己的眼光,那眼光闪闪发亮,最后变成了两把尖利的铁器。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庞大的女人就从背后逼近这个仍在发作的小男人。她竟然从衣服后领上将贺明全拎了起来,贺明全双脚离地,被自己的老婆放倒在了床上。
        
        他成了一个被彻底打败的人,惊骇之中还止不住去想,这个女人,而且还有孕在身,那样惊人的力气究竟从何而来。
        
        九妹儿仍在那里叫骂着,俨然这片屋宇下的女王,贺明全却闻到了一股霉味。那霉味从他身边的床铺上升起,几乎要淹没了他,就在这时,屋子外头下起了雨,雨声暴烈。贺明全觉得那雨是被派来解救自己的,就慢悠悠地起身,从门边的衣架上取下外衣来披上,出了门。他并没想好要去哪里,只是想要到那雨中去。那雨在春天里真是少有的暴烈,打在脸上竟然火辣辣的,贺明全却觉得特别配合当时的心情,他原打算招一辆中巴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去,但当他站在街边,高举右手,那些中巴却躲瘟疫似地急驶而去。他索性放弃了,让这从天而降的雨把自己浇得透湿。
        
        有一只手在他的肩头轻拍了两下。
        
        是一个拾荒的老人,他好心招呼贺明全同自己一起,到街边的一个宽宽的屋檐下去避雨。老人的身边搁着一只麻袋,里面是可以想见的弃物。他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来,递给贺明全一只,见对方摇头,就自己点上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烟雾在浩大的雨汽中,并没有走出多远。
        
        “这雨真是,说来就来,春天里头下这样的雨真是怪了!”
        
        他的口音,显然不是康城城区的,但贺明全却似曾相识,他很快想起了九妹儿当初刚进城时说话的样子,就对老人开口了:“你是梨树湾的吧,怎么会有这玩意儿(他指着老人头上那别致的毡帽,觉得那有点像是鲁迅电影里的道具)?我们康城,没人戴这玩意呵!”
        
        老人的两眼亮了一下,然后笑眯眯地望着贺明全说:“夜里着了凉,乱抓了一顶,鬼晓得是哪个的!”
        
        那雨看上去没有停歇的意思,屋檐下这两个人很快就无话可说,老人将手中剩下的烟头扔了,很惬意地靠上了那只麻袋,他随手从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他将那东西在自己灰扑扑的衣裳上擦了两下,送到了自己嘴边。
        
        国光牌,24孔,铝制的外壳上,布满隐约的锈斑,贺明全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的口琴。
        
        他成了一个鬼祟的人。童秋萍伤好以后,仍旧回片剂车间上班,而身为管道检修工的他,轻而易举就可以找到各种借口,前往那里。但他还是没有勇气直面她。当白日的光照从头顶倾覆而下,他正一步步接近心中那个目的地,想起亲爱的童秋萍就在那不停旋转的制药罐边逡巡,他的心竟然会像少年一样狂跳。即使在自己和童秋萍初恋的岁月里,他也不记得曾有过这样的狂跳。
        
        他在几乎所有空闲的时间里怀想那个女人,挖掘关于她身体的所有记忆,当那些细节重新涌上心头,他甚至会感到窒息。
        
        而他的家中,九妹儿的肚子已经肿大得像一座小山,她天天对着肚子里的女儿说话(她坚持认为那一定是个女孩儿),装着忘记了这个仓皇的男人。而他自从将口琴和那只破纸箱从拾荒老人手中讨回后,变得格外小心。他在九妹儿出门散步的一个傍晚,将纸箱里的旧物彻底清理了一遍,然后藏进了床底的最深处。他认为这样不仅安全,而且躺在这些旧物的上面入眠,也是一种安慰。
        
        但是他错了,低估了被封存在纸箱里的那只口琴。不能吹琴,让那些阴天,那些没有酒局的夜晚,几乎没有办法度过。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跑向片剂车间,发疯一样地想要更接近那个无视自己的爱人。他后来在女更衣室背后那阴暗的天井里,发现了一个绝佳的偷窥点。
        
        这天井也许只有贺明全那样的管道工才会知道。那里有各种隐蔽的管道经过,天井的上方安了块玻璃天窗,本来可以看到透亮的青天,但年深月久,上面积满了泥污和落叶,即使出大太阳也显得阴暗。一次偶然的检修,贺明全踏进这里,正对着女更衣室开向这天井的后窗,他就这样轻易望见了当时独自一人的童秋萍,正靠在铁制的衣柜门上发呆。她端着口足有半个脸盆那么大的搪瓷缸,正一口一口吃力地吞咽缸子里的开水。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童秋萍,在他的印象里,她的脸上总是流淌着明快的光彩,而那一刻,却只有灰黄的疲惫。
        
        他躲在一根粗大的管子背后,屏息遥望着她,兴奋又好奇,想要发现更多关于这个女人的秘密,直到几分钟后,有几个女工进门来,将那走火入魔的一刻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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