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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琴

发布: 2011-8-18 22:57 | 作者: 贺彬



        
        果然是出了事。她的那个神经兮兮的母亲,竟在几天前的一个黎明自杀了,就用童秋萍爸爸剃须的刀片,割断了大腿根部的动脉血管。出事的时候,家里没有别的人,那个知识分子一如既往,骑着自行车,不知去了哪里。当上早班的人们听见楼道里童秋萍爸爸求救的呼声时,那个女人的皮肤早已变成了淡蓝色。
        
        在屋后的那片小树林里,她对贺明全讲述着这一切。她讲得有些急切,仿佛要把他们俩之前积压了将近十年的话语,在那个傍晚全部倾倒出来。她甚至讲到了自己的罪责,按她的条件,本可以留在药厂,顶替生病母亲的空缺,但她却咬破了食指,写了一份血书交到了班主任的手中。她的身体太弱,本来想写“到广阔天地去”,但刚写到“阔”字,她指头上的血就已流尽,昏厥了过去,还是同班男生帮她完成的。她摇头叹息着说:“贺二娃,说起来是我害死我妈的,有我在身边,再怎么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突然到来的沉默中,他们都想起了那个女人,微暗的夜光底下,贺明全看见童秋萍在无声地流泪。她叹息着对他说,那个女人其实是个孩子呢,尤其是在离家前的那几年,童秋萍说好多次,都恍然觉得自己才是母亲,而那个女人是女儿。
        
        “我倒有些怕她呢,”贺明全想起三年前那个阴暗的下午,却没有说出口,“小的时候,她老打你,全楼都听得见你杀猪似地叫……”
        
        “小时候,我连杀她的心都有,她天天午睡,我有时候就站在床边看她打呼噜,却迟迟下不了手。我知道如果我下手,注定了只有失败。她鬼得很,每次我歪念头一转就会被她识破……你说,她的疯病不会是装的吧?”
        
        “唉,说到底还是个可怜人……”
        
        眼下,大巴山正释放出沉甸甸的寒意,不知不觉,他们已经来到那个秋夜的最深处,她累了,没有任何征兆,就将头砸在了贺明全的右肩上。贺明全立刻听见了她的叹息和呼吸,依然是童年记忆里那样的细小而急促。她忽然拍打起他的手还有他的肋骨来,喃喃自语:“你真是瘦呵。你怎么这么瘦呢?”
        
        贺明全的脸此时已被那团阴影完全遮蔽,他正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们算是谈起了朋友。奔丧回来,童秋萍又来知青点找他。这一回,带来一件定情物。一把24孔的国光牌口琴。
        
        童秋萍说,口琴是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的。比较奇怪的是,无论是那个久病的母亲,还是那个随时都在逃亡的父亲,都从来不曾吹过口琴。而且那口琴原本锃亮的铝壳上,已经开始出现隐约的锈斑,透露出一段久远的历史。当她的父亲看见,她注意到他一向泛青的两颊立刻涨得通红,他前后端详着这件遗物,然后说:“怎么会呢?这东西怎么还在这里呢?童妹儿,等明天收破烂儿的来了,你就把这些没有用的东西统统交给他。千万记住哦!”
        
        童秋萍说,尽管父亲的脸色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恢复了平常,说话也极力不动声色,但她断定,这只口琴背后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就悄悄把它打进了回乡的行李中。她对贺明全说:“你说我妈会不会有个我们都不知道的爱人,这口琴就是他们爱情的见证。我现在才发现,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我妈,她有太多秘密,太多的另一面了。说不定这琴就是我妈有心要传递给我的信号呢……”
        
        两个人在深秋的星光下翻来覆去研究那把口琴,希望发现更多的蛛丝马迹,却没有收获,童秋萍不耐烦了,就将那琴用力塞进贺明全的手中说:“不管了,我要你保管好这琴,今后无论如何,看见这琴,就像看到了我妈妈……”
        
        贺明全见她眼里泪光闪烁,有些冲动,一下子将眼前这个宽大的女人揽进了怀里。他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期的那个夏天,他和童秋萍身体挨着身体。那个梦也悄悄复活了,他开始抖起来,连这抖也跟那梦里一样。只是浅淡的星光下,他却没有找到梦中童秋萍那诱人的颈窝。
        
        他投入到对那把口琴的钻研中。少言的人对于乐器,总是拥有更接近的道路,贺明全很快就可以流畅地吹奏一些简单的歌曲了。以前,他会有意无意回避知青点里的那些同伴,而那些家伙,在前往社员同志家中偷鸡或是下田打青蛙时,也会将他排除在外。但有了口琴,晚上收工,等待伙食的空当,他会自然加入到院坝里那几个乐器爱好者之中。他们有拉手风琴的,吹笛子的,甚至还有一个女生拉小提琴,他极力让自己口琴发出的乐音,汇入到他们的合奏中。大多是“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之类二拍子的革命进行曲。天气好的日子里,夕阳通红,照亮了知青点旁边那片树林尖尖的树梢,贺明全自下乡以来,前所未有地感到了一丝昂扬。
        
        他当然注意到了童秋萍对自己的需要。他们的交往,从前总是童秋萍主导,这甚至可以追溯到他们童年时在那黑暗楼道里的第一次遭遇。但是在那个秋天以及接下去的冬天里,贺明全感到自己不知不觉成了强大的一方。
        
        大多数时间里,都是童秋萍主动来找他。在她面前,他一首又一首地吹奏,这很好补足了他讷言的毛病,让他和她的交往变得轻松流畅起来。童秋萍总是显得很活跃,用欣喜的眼光打量着这个新晋的口琴演奏者:“看不出来呵,你竟然是个高手。这把琴真是找对了人。也许这正是我妈的意思吧,让我把这琴传到你的手里……”
        
        但她身上挥不去的阴影仍然让他不安。比如和知青点里的同伴围坐在桌边吃着说笑着的中间,她会当众发呆,不知神游到了哪里。他在一旁有时候就会想,那是一个他所不了解的童秋萍。他还会疑惑,毕竟,这个女人投放到自己身上来的热情,还是突然了一点。
        
        —疾病— 
        
        童秋萍的生产队离公社最近,只隔了一条大碾河。那河不大,十来米宽,只有一座古老的石桥横跨。冬天里一场罕见的暴雨冲塌了上游的河坝,奔涌的山洪将石桥的一个桥墩裹挟而去。接下去是几个太阳天,赶集的日子来到了,石桥却依然是断桥,童秋萍和几个姐妹赶集心切,决定涉河前往。当那冰凉的河水在她的脚背上扎下万千根银针时,童秋萍猛然跌倒。她的身体被只有半米高的水流淹没,浮尸一样要跟随波涛而去。
        
        几个姐妹慌乱地将她抬到岸边,她甚至嬉笑着,还骂童秋萍神经病,竟然允许这比洗脸盆还浅的水,将自己淹死。但当时她浑身上下通电似的悸动,以及迅速爬满她整张脸孔的死亡的青色,很快吓住了所有围观者。再后来她双眼紧闭,无论姐妹们怎样哭喊,也毫无回应,似乎已经决心要作别人世。
        
        公社卫生院的高医生,曾经到康城的大医院里培训过两个月,他很快被人叫到了河边。一片人群中,他先是盯着童秋萍横卧的身体边那打湿了的青草,几秒钟后,才放下斜挎的医药箱,翻找出一只纸袋。他从那纸袋里抖出两粒鹅黄色的药片,掰开童秋萍仍然死咬着的门牙,将药片塞了进去。
        
        童秋萍的两颊,神奇地红晕浮现,她长叹一声,伸出右手胡乱抓挠头顶的空气,想要站立起来。姐妹们上前搀扶,却听见高医生在身后严厉的喝斥,轻轻地飘来:“我看你们还是让她躺着吧,等卫生院的担架来。起码要观察一星期。真是瞎胡闹!她有心脏病,心脏病!你们知道吧?劳累,激动,都会要了她的命!竟敢跳到这么冰的河水里洗澡……”
        
        直到黄昏来临,贺明全才赶到了公社卫生院。他来到童秋萍的病床边,这一次立刻就发现了她那十只鼓槌似的手指,还有她那在微弱灯光下灰紫的嘴唇。他握起那形状奇特的手指,一遍一遍揉搓着,问她:“你,以前,怎么不告诉我呢?”
        
        她不看他,那一双大眼直盯着灰暗的天花板,里面是彻底散乱的眼神。许久,她才朝他转过脸来,看定他,竟然笑了:“看你,这一头的汗。路上跑得急,也不晓得减件衣服!你以为你是耐温将军呵!”
        
        她叹息着,呼吸微弱而急促。她的手在他的前额上轻轻擦拭,冰冰凉凉,像是在告别。那个时候,黑夜正以凶猛的速度到来,童秋萍那苍白的病容,眨眼之间又变得冷漠起来。他看着她将脸掉开去,冲着那肮脏的墙壁:“好了,你都知道了……那就做一个了断吧,就在今天,我们一起做一个了断……”
        
        他盯着她一下一下起伏的胸脯,很快就想到那胸脯的左边,那颗残缺的心脏正吃力地跳动着。他开始一下一下捶打着童秋萍的床沿,说:“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
        
        他爬到了童秋萍的病床上。他的手穿过覆盖在她身上的那薄薄的棉被,找到了她的身体。他没有想到,一个重病之人的身体仍然散发出那么强大的热气。他的手掠过她的腰和腹,捉住了她的左边的乳房。他不得不再一次想到那乳房之下跳动的心脏。他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粗鲁,甚至可以说勇猛无畏。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抵达过一个女性身体的深处。在漫长的童年时代,这个男孩总是畏惧说话,畏惧他人,他总是趴在家中或者教室的窗户边,遥望那些同龄人的撕扯,追逐,那是唯一让他安心的距离。除了童秋萍,他其实从没有过一个亲密的女人。即使是这个女人,在过去的日子里,也多少让他有些不敢越界,哪怕是在那些秋夜,月照之下,童秋萍的眼光里流露出完全的无助,他也顶多抱一抱,或者用颤抖的嘴唇轻轻啄几一下她两边的脸颊,他的右手还从来没有像这个傍晚那样,成为一条贪婪的蛇。这条蛇在潜意识里知道,就在这个傍晚,机会来到了,这条蛇决定真正拥有这个女人,而不再像过去的每一次约会以后,只能回到黑暗的被窝里绝望地手淫。
        
        童秋萍终于迎上来,紧握住了他的手。即使在那最虚幻的激情时刻,他仍然可以感到那手指奇特的形状,像一只又一只的鼓槌。
        
        那个时候,说起来,他和她都并不太知道这疾病究竟有多么可怕。很小的时候,当她的那个神经兮兮的妈妈抱着她的脑袋落泪,叹息她们母女俩有多么苦命,疾病残害了她一辈子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她的女儿也不放过,即使在那样的时候,那疾病对于她,也仍然只是一片迷雾。后来长大了,又有许多传说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说是那先天性心脏病的患者,都是注定的短命鬼,活不过40岁,还说这命会遗传,如果生孩子,那病就会像一个挥不去的诅咒流传下去。
        
        她说不清那些传说究竟来自哪里,但这些说法却在她的心里生了根,成了她不能说的秘密。但平常的日子,那疾病却并不怎样显形,除了体育课跑800米的中途,她会感到气绝并且面如土色以外,似乎再没有别的异样,她只是在私底下把自己当作另类的孩子,悄悄远离了同伴,直到那个同样散发出孤寂气息的贺明全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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