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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下边还有看不到的生活

发布: 2011-6-02 19:37 | 作者: 阎连科



        中国作家没参与老百姓生活
        南方周末:现在怎么看《丁庄梦》的写作?
        阎连科:《丁庄梦》的写作是在2005年。那时的念头非常清楚,我们知道1960年代中国的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河南是最严重的,但是“三年自然灾害”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文学的记忆和作家的人格见证。艾滋病河南也是最严重的,但我不知道河南省的总体情况,甚至没有能力知道两个村庄以上的情况。我想我至少可以较为详尽地知道一个艾滋病村的来龙去脉,至少从文学的角度可以准确地告诉后人,某个村在我们经济发展的特殊阶段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后来,《丁庄梦》出版引起争议后,我所做的事情就被人们所怀疑——你去艾滋病村的目的是什么?你写作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不就是为让它在海外引起关注吗?
        南方周末:在你看来,中国为什么很少有作家以艾滋病为题材写作?
        阎连科:是没有其他作家到艾滋病村去。我经常想,我们掌管文化、文学的部门每天都在提倡大家要体验生活。可有某种更深刻、复杂的生活到来时,大家就集体沉默了。没有其他的中国作家到艾滋病村去,也没有作协的领导支持大家去。大家知道的也都是通过媒体知道的;而媒体又只能把一些过滤的消息告诉大家。我觉得,中国作家从根本上说是不参与社会公共生活的,或者说是不参与“老百姓生活”的。今天的作家包括我在内,都过的不是“老百姓生活”了。
        我们为什么不是主动、自觉地去感受生活,老是被组织、安排去体验生活?比如“黑砖窑”、“毒奶粉”这样的事件,为什么没有作家去表达个人的看法?从这个角度讲,我们这一代作家,甚至比我大的1950年代作家,比我小的1960、70年代作家,都是有问题的。在这一点上,真是人人要学习韩寒。我们并不是说韩寒就是一个多么了不得的作家,但是韩寒所呈现的公民的态度,是我们这些作家不能比的。我经常说,你可以指出韩寒写作中有无数的问题,但最了不起的是他具有独立精神、独有个性、独特的声音,还有他的公民意识,对公共生活的关注,都不是我们这代人所具备的。
        南方周末:作家首先是一个公民。
        阎连科:作家首先是一个公民,其次才是一个作家。你必须过一种常人的生活,关心常人的生活,才能写出不平常的小说。今天的中国作家,说心里话大多都不过“常人生活”了。比如日常生活中的残酷,是我们在北京完全无法想象的。
        比如,我们村有四五个老人都有病了,觉得活着没意思,几个人一商量同时跳河死亡这件事——表面看,他们有的是没钱治病,有的是孩子不孝顺,因此他们每年冬天都坐在山坡下的河边晒太阳,然后商量商量着,就一个一个跳到河里去了。这种残酷的生活现实,在今天繁荣的社会里,从表面看是一层意义,而深入进去,有复杂的、内在的、更深刻的因素。这种更深刻的生活因素,才是我们生活的一种“内真实”,是生活的“本真”。
        比如某佛教圣地,有僧人为了争当方丈而互相算计,A当了方丈而B没有当,A晚上回去时,突然有炸药包在他面前爆炸这样的事,表面看是极端的个案,而这其中却有着与我们今天的现实、文化、金钱、欲望密不可分的因素。它显示了现实和日常生活中的残酷、变异和最根本的特质。
        南方周末:这是比小说更小说的情节。
        阎连科:我一直说,在我们的生活中,有另外一种生活不被我们所觉察,这就是生活的变异和残酷。比如说,《丁庄梦》中写了那么一个具有道德感的老人,你不能说那个村庄就没有那样的人,但是你也会想到那个村里最好、最温和的人是那个医生;可当你知道你每次进村这个医生可能就去告密时,又知道这个医生要行医就得告密,不行医他一家就会失去最基本的生活保障时,我们对这个医生、对生活本身能说什么呢?要相信,每个人身上都还有另外一个“我”,生活的下边还有我们看不见的生活。
        南方周末:跟残酷、变异的生活本身比,文学其实已经抽象化了。
        阎连科:我觉得至少文学还是应该把这种残酷和看不见的生活、人的另外一个“我”写出来。生活中没有那么多合理的、逻辑的现实给我们。我们在北京过着非常表面的生活。我们并不知道胡同里面的人的家长里短;不知道有权者的内心和他们背后的生活。所以,我们去体验生活时,是要思考谁去体验生活、体验谁的生活,以什么方式去体验生活。是我们“被生活”,还是我们“在生活”。
        《四书》:疯狂的小麦
        南方周末:除了《丁庄梦》,对残酷的描写还出现在《四书》的写作中,《四书》好像更残酷。
        阎连科:在我看来,我不写那种东西就无法表达我内心对现实的感受。《四书》里有一个知识分子的深长忏悔,那个人是作家,他也是一个告密者。他的忏悔在我们中国当代文学中几乎没有过。作家在绝境中知道哪些人是吃了饿死的人肉而活了下来的,他把这些全都写在必须定期上交的揭发信《罪人录》的稿子上。可其他的知识分子知道他是告密者而没有谴责他——为此,他开始忏悔,把自己腿上的肉割下来,煮一煮请那些饥饿的人吃。他认为他对这些人有罪。他看着人们吃他的肉心里无比轻松。甚至他对自己揭发过也是爱着的女人“音乐”,在她死去他把她埋葬时,他也把腿上的肉割下煮一煮,摆在她的坟前——我们河南叫“摆供”。这样的情节在小说中是残酷的,却也是诗意的,有着思考张力的。我觉得不写这些情节,确实无法表达我内心对知识分子的那种强烈的感受。
        我希望我的想象有力量,它不光是想象的高远、丰富和奇特。想象需要有一种力量。我想要借助这种力量,达到某种思考的境地。写一个人的忏悔,俄罗斯作家可能会写一个人跪在俄罗斯的大地上,但对我,却只能是某种极端而生活的行为现实。
        比如《四书》有一个情节,其中的一个孩子,像小法西斯一样,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在这个孩子的监督下劳动和改造。孩子说:你们不听我的话,我就搬来一把铡刀,由你们亲手把我铡死。结果他就果真把铡刀搬到一堆教授面前,希望不听话的教授像阎锡山部队铡刘胡兰那样把他的头铡掉。没有人敢去铡他时,孩子就说:“你们不敢铡我吗?那你们就大炼钢铁吧,你们就在每亩地上种出一万斤的小麦吧,让小麦的麦穗长得和玉米穗一样大吧。”结果,知识分子们就去大炼钢铁了,作家为了自由,就去真的找了一块地,把小麦种在皇陵上,用他的鲜血当水每天浇地,甚至把10个手指弄破,趁着下雨,满天挥洒自己的血液,让雨水落在小麦上,那些小麦穗就果然长得和玉米穗一样大,小麦灌浆时,他身上最后没血了,就把自己的动脉划开,让最后的动脉血流在麦根——在《四书》中,没有这样的情节,就无法表达我心里最深处对知识分子和中国历史的感受,无法表现我对文学的追求。
        南方周末:《四书》完全是虚构吗?
        阎连科:完全是虚构。《四书》的写法是天马行空,那个故事来得非常莫名其妙。前几年,我突然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忽然想到有个人有一把枪,他见谁都把枪递过去,对人家说:“你开枪把我打死吧,你开枪把我打死吧!”——这个念头在故事逻辑上几乎是无法成立的,是这种东西挑战着我的想象。我就是希望把这种东西写出来。最后,就变成《四书》这本书。
        南方周末:跟现实的复杂性比,跟现实的丰富性比,当今的文学显得疏离。
        阎连科:生活中有太多变异、可怕的事情。比如“黑砖窑”事件,我们今天,所有的写作者,还会把它当成个案去看。这是河北的事,这是山西的事,这是河南的事。但是它实际上是中国现实生活中的一部分,它是我们今天中国现实生活的必然代价。
        对于作家来说,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写作,不能脱离中国经验。我们说中国经验,不是简单地说一个旗袍、两根筷子那种感受,而是站在世界的角度去说的中国经验。
        【南方周末】本文网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59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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