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史铁生:中国作家里的约伯

发布: 2011-5-26 22:29 | 作者: 夏维东



        《务虚》的叙述基调很像杜拉斯的《情人》,在一个又一个“写作之夜”独自铺开心路,诉说着身体的残疾、精神的残缺以及爱情与性,就像那位优雅、从容的法国女人在“我已经老了”的时候回望前尘,叹息声中却“自悦自喜”,伤而不颓。《务虚》比《情人》复杂,人物很多,且都是字母:残疾人C、C的妻子X、医生F、画家Z、诗人L、女教师O、女导演N、WR、M、T、HJ等等,再加上一个神出鬼没的“我”,更复杂的是,这些人不时重叠在一起,难分彼此。这是一部内心独白的小说,而不是突出人物形象和性格的传统小说,所以读者需要改变自己的阅读习惯,跟着“我”走,谁是谁不重要,因为“我写作之夜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C,是一个残疾人。”(168节)关键人物是C,关键词是残疾。每个人都是C的一部分,或者说C是他者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有精神上的残疾,也即人性中的恶。他在给一位编辑的心里谈到《务虚》小说里的人物:“人性恶,并不只是一些显性罪者的专利……我可能是Z、L、O、N、WR……我这样写了他们,这等于是写了我自己的种种可能性。”没有施暴的是否可以夸耀自己的清白? “如果我们都害怕自己就是葵花林的那个叛徒,……就说明我们都可能是她。”这已经超过了“吾日三省吾身”式的慎独了,而是悲天悯人的忏悔,由己及人,由人及己,是为慈悲。
        小说里的另一个关键词是“爱情”,性是爱情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为爱情准备的仪式”、是爱的“极端的语言”。(120节)那么一个残疾人是如何完成仪式,就像一个哑巴是怎样说出极端的语言呢?120节用两千字的篇幅优美、诗意、漂亮地描写了这个“仪式”的完成,这一节不是小说,不是散文,而是诗。梦想回来了,于是枯萎的花开了:“这仪式使远去的梦想回来。使一个残疾的男人,像一个技穷的工匠忽然有了创造的灵感,使那近乎枯萎的现实猛地醒来,使伤残的花朵刹那间找回他昂然激荡的语言。”这不是单纯的性爱描写,这是一个隐喻。残疾是恶,那么爱便是绽放的善之花,连接二者的是“使远去的梦想回来。”
        “远去的梦想”到底是什么?也许是画家Z永远画不出来的洁白羽毛。《务虚》对此语焉不详。我觉得《务虚》是在为他的最后一个长篇《我的丁一之旅》做准备,因为我在十年后的《丁一》里看见了他的梦想。
        《丁一之旅》即“梦之旅”。丁一就是“我”,就是C,甚至《务虚》里的画家Z和诗人L也都出现了。《丁一》的文体很“先锋”,人物重叠就像《务虚》里一样,再加上“仿梦叙事”,语言飘忽、情节断裂,关于娥与姑父的片段颇有残雪的风采。《丁一》就像一幅巨型油画,看的时候需要站开一点,不要纠缠于油彩的颗粒粗细,那时你就会发现画中的那些光怪陆离的男男女女其实只是两个人而已:男人和女人,男人的名字叫亚当,女人的名字叫夏娃。小说在第二节引用了《创世纪》里的章节,详细地说明亚当和夏娃因听信蛇的谗言被神逐出伊甸园。他们有个共同的梦想是重返伊甸园,“像迁徙的鸟儿承诺着归来,我们承诺了互相寻找”。(2节)
        丁一、姑父、秦汉和商周是亚当的肉身,娥、萨、馥和依则是夏娃的载体,这些不同的名字便是他们在心魂指引下的寻找回归之路的方式。如何回归理论上似乎简单,便是去掉那以无花果叶做成的遮蔽之物。他们因遮蔽被逐,要回来当然得去掉遮蔽,因为无花果叶“遮蔽了我们的信仰”,它是人类与上帝─伊甸园创造者之间的障碍。但问题在于只有上帝才有权柄让亚当和夏娃回来,他们各自的肉身无论怎么轮回都无济于事。救赎他们的不可能是他们自己,只能是上帝:道成肉身的耶稣。正式这点偏差,导致“丁一之旅”不过是南柯一梦。也正因此,史铁生狭义化了伊甸园,伊甸园在小说里仅仅是个爱情诞生之地,虽然那确实是人类的生命之源,虽然那确实是“骨中骨、肉中肉”完美契合的地方,但那同时也是人类的永生和信仰之源。两位始祖的原罪绝不是彼此间的隔阂,而是与上帝的天人相隔,他们这才“不得永生,故而轮轮回回,以自称为‘我’的心流生生相继,走在这漫长或无尽的旅途中。”(2节)
        笔者曾在小文《性善、性恶与原罪》里谈到过亚当与夏娃:“他们两人吃了果子后干的第一件事就让人啼笑皆非,竟然是‘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后世那一大套什么‘仁义道德’和‘人民利益’不就是无花果叶子做的遮羞布吗?以叶为裙,多么绝妙的隐喻!”125节里,娥与萨关于光荣与正义正是遮羞布式的义正辞严。悖离绝对者的结果是,绝对的善恶消失了,只剩下罪人们心里的盘算,那些刁钻古怪的盘算上贴了许多好看的标签,如同娥的“素白”和萨的“灿烂”。
        也许是我狭义化对《丁一》的阅读,也许小说里的“爱”是个超越于爱情的隐喻,《圣经》不也把耶稣比作新郎,把教会比作新娘的吗?小说快结束的时候,我看见“那儿正有一只白色的大鸟悠然飞过。众人便都抬头,只见那鸟儿如梦如幻,双翅一收一展,好优雅好飘逸,好似漂移在水面上的灵……”(155节),那个“灵”便是上帝。白色的大鸟回应着《务虚》里白色的羽毛,那都是需要仰望才得见的圣洁与美好,那“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病隙碎笔》10节)
        “可是上帝终于还是把约伯失去的一切还给了约伯,终于还是赐福给了那个屡遭厄运的老人,这又怎么说?”(《病隙碎笔》10节)因为一个不逃避苦难的人,懂得感恩的人,便不会放弃希望,你总终将获得永生者的大爱,就像约伯的结局一样,那就是“信、望、爱”!
        愿史铁生安息,在天堂里,你行走如飞!如果你碰见约伯,也许你不会问他任何一个问题,而是彼此相视一笑。          
        2011/1/2于MONTVILLE, NJ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