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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口的男人

发布: 2011-4-14 19:31 | 作者: 柳营



        单位到住的地方走路只需半个小时。近半年来,在邮电局上班的贾航每天下班都是走路回家的。也可以坐公交车或者打的回去,但他喜欢走着回家。

        走着回去的路与坐车回去的路是不同的。走着回去的路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小巷,两边墙上爬满了青藤的小巷。喜欢穿黑色休闲衣以及米色休闲裤的贾般每天下班后总是背着个黑皮包,嘴里叼着一支烟,从小巷里悠悠地走过。

        小巷里,车子是不进去的。也进不去。只能走人,骑车也行。贾航下班的时候,是小巷最热闹的时候。每户人家的门都开着,小客厅的桌子上摆放着刚刚炒好的菜。酸菜鱼的香味在巷子里飘荡;上了年岁的老人坐在门口的青石门坎上,不说话也不笑,就那么坐着,坐成一道旧了的褪色了的风景;几个没工作的或下了岗一时没上岗的中年妇女将小方桌搬到巷子稍稍宽敞的地方,坐在桌前打麻将,不过看打麻将的人总是比打麻将的人多;还有一二个只穿着一条短裤站在门口冲凉的男人;几个背着大书包放学回来的孩子。

        夕阳从巷口斜进来,淡黄色的,从巷子里的小树上流淌下来,淌在青石板路上,薄薄的一层,那光是娇嫩的。

        贾航从闪着落日光泽的青石板上走过,脚步放的很慢,就像散步一样。巷子里的菜香、麻将声响、门坎上静坐的老人的侧影,都是温馨的。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走在小巷里,贾航还时不时地抬头看几眼,想要看什么,连贾航自己也弄不太清楚。

        小巷里的人几乎都认识贾航。这天,贾航在巷尾遇到张大妈,张大妈硬是要留他吃面条。贾航是在北方长大的,张大妈知道他爱吃面条,爱吃她做的手擀面。那面确实挺好吃,不过稍微有点咸。

        回到住的地方,已经七点左右了。贾航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所有的电视剧几乎都很无聊,贾航知道它们无聊,不过除了看看电视外,贾航也不知道该干点别的什么。看了会电视,贾航觉得口很渴,便去厨房找开水喝,水壶里没水。水壶里经常没水。

        得烧壶水起来。今晚郭城要来,呆会她想喝水,发现水壶里没水肯定又要骂他懒了。郭城是他的女朋友,是准备着与他结婚的女朋友。今天是礼拜五,是郭城要来的日子。郭城礼拜五到礼拜天与他住在一起,礼拜一到礼拜四与父母亲住在一起。贾航很怕被女人骂。贾航被女人骂怕了。好在这个郭城不太喜欢骂人,即使骂他,多半也是因为心疼他,那声音硬中带柔,听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贾航去拧水龙头,水龙头里也没水。这片地区难得停水。贾航租到这儿来住已经快一年了,没停过一次水。这次是真的停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水,可茶还得喝,呆会睡觉时,别的不说,脸总得洗一洗,牙总得刷一刷吧。自己不洗不刷倒没什么,总得让郭城洗一洗刷一刷吧。没水不行啊。楼下有口水井,贾航决定下楼去提水。他住在四楼。他喜欢住四楼,四是他喜欢的数字。

        到井边提水的人还挺多的,全是女人。穿汗衫短裤的、穿衬衣长裤的、穿裙子的,全都是女人。有几个妇女索性站在井边冲完凉后再提着水上楼,井边的光线不是很好,即使有男人走过,也没人愿意多看她们几眼,再说了,她们也不介意被男人多瞧几眼。有些彼此相熟的女人站在井边聊天,很是热闹。贾航与她们都不熟悉,贾航把自己当隐形人,和她们挤在一起,提上水便走。提一桶水不是很重,平时爬几层楼也不觉得累,可提着水爬楼却不是件轻松的事。到三楼时,贾航就觉得有些气喘嘘嘘了。本来就有想停下来歇一会的念头,别在腰上的手机凑巧响了。

        是郭城的电话。

        “刚才打电话到你住的地方,没人。”郭城说。她从来不主动追问他在哪里,但白天她会先把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里,晚上打到他住的地方,没人接了,然后再打他的手机。

        “停水了,我下楼提水,现在正在三楼,就快到四楼了。”贾城在这边解释。

        那边传来了她的笑声。

        “什么时候过来?”贾航问她。话说出来后贾航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希望她能早点过来,挺寂寞的,两个人呆着总比一个人呆着胡思乱想好多了。

        “我在聚一聚茶吧,与几个大学同学在一起,你也过来好吗?”手机那边的声音很柔和,背景后面还有音乐声,是“渔舟唱晚”。

        “我有些累,不想去。”贾航站在水桶旁边对着手机说。

        “好吧,我喝了茶马上就回去。”郭城很干脆地挂了电话,她说话简洁但不生硬,也不喜欢在这种小事情上缠着他。

        贾航把手机放回别在腰上的手机袋里。手机袋是郭城买的。她很喜欢买些不大不小的礼物送他,譬如皮带、衬衫、T恤、领带、领带夹等等。上个礼拜,她又送了两块手帕给他。她已经送他不下二十块手帕了。现在很少有男人用手帕,大家都喜欢用一次性纸巾,既卫生又方便。贾航是用手帕的,看样子以后仍旧会一直用下去。

        第一次看贾航从裤袋里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擦手时,郭城笑了。郭城好长时间没看过别人用手帕了,看贾航那么规规矩矩地拿出一块方格子手帕擦手,便想起了她的父亲与母亲,他们以前也是用手帕擦手擦鼻子的,用的也是这种方格子手帕,不过他们早就不用了。

        对郭城来说,手帕只代表过去,代表着一个已经旧了的年代。郭城还记得,第一次看贾航用手帕时,贾航正与她坐在茶吧里喝茶,他在给水杯继水时,不小心把水洒在自己的手上,他掏出手帕将自己的手很仔细地擦了擦。那天,贾城穿着一件天蓝色的无领T恤、一条黑色的休闲裤、皮鞋是米色的。看着长得有些高大威猛的他将手帕很小心地放回到裤袋里的时候,郭城忍不住笑了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觉得好笑。郭城清楚地记得,那是块黑格子手帕。从那以后,在报社工作的郭城每次看到漂亮的手帕就有想购买的欲望。她给贾航买的那二十几块手帕,每块都很精致,有手工绣花的、有真丝的、有绸缎的,其中好几块都是黑色格子手帕,只不过面料不同罢了。

        郭城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一个喜欢穿长裤的女孩。与她认识三年了,还从来没看过她穿裙子。男人好像都不太喜欢看女人穿长裤,因为看不见渔网丝袜下若隐若现的美腿,看不见行走间随裙裾飘摆的腰肢,看不见高跟鞋上露出的纤细白嫩的脚踝。但郭城穿长裤却能穿出她身上特有的妩媚,很清爽很利索很特别的妩媚。

        贾航第一次看到郭城是在他同学家里。

        那天是星期六,他一大早起来心情就很不好,耳边是不停的唠叨声,到吃中饭时,他的心情已经坏到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地步了。他想如果再在家里呆下去,他肯定会爆炸的,一爆炸,家里便是没完没了的哭泣声。没办法让别人停止唠叨的贾航便只有逃避。他没吃中饭就从家里出来了。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也不知该到哪里去。街上人很多,贾航靠在公用电话厅里发了一阵子呆后,决定去他的一个男同学家坐坐。去时,同学家里的人正在吃中饭,其中就有郭城。同学向他介绍了郭城并招呼他一起吃饭,贾航说自己已经吃过了,便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想让别人认为他是故意选了这个时间来蹭饭的。

        郭城是同学老婆的同事,她最先吃好,过来坐在贾航的旁边,给他剥了一个桔子。贾航最喜欢的水果就是桔子。

        那天郭城穿了条白色的长裤、黑色的短袖,款式都很简约,头发短而且直,是鲁豫式的“童花头”。全身衣着虽然简洁、大方,但却清爽精致,让人看了不觉得累。贾航朝她笑了笑,没吃中饭的他心里轻松了不少。能有一个单看着就能让自己轻松起来的人,是可遇不可求的。

        三楼地过道很黑,过道上的灯坏了。一直都是坏的。打完电话后,贾航提着水开始往四楼爬。他没住这儿之前也是住四楼的。那幢楼动不动就停水,他经常像现在这样到楼下去提水。

        如果今天那边也停水的话,不知谁为她提水。这么想时,提出着水往四楼爬的贾航心里竟然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是一个很娇小的女人,曾是贾航的妻子。

        她一个人在另一幢楼房的四楼住着。贾航以前也住在那儿,是他单位里分来的房子,结婚后一直住在那里,直到一年前搬出来为至。差不多在那儿住了六年了。六年里,有过无数次停水的日子,每次都是他拿着水桶从四楼下来,穿过那幢楼的小后门,到巷子里有水井的人家门口打水。

        贾航搬出来住已经一年了,与她正式离婚也快半年了。这些没有他的日子里,那边肯定停过许多次水了。贾航在的时候,她从来没下楼提过水。他不在的日子里,也不知她是如何将水提上来的。贾航离婚后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有一种近似于酸涩的东西在身体里浮动,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它或许一直存在着,但这次却来的非常真实。

        到四楼了,开了门,将水桶提到厨房,烧上水。屋里很安静,能听到火苗跃动的声音。贾航回到客厅,坐在角落里的那张藤椅上。

        窗口的男人 (柳营) (二)藤椅是郭城买的。她平时喜欢盘着腿坐在上面看书、与他说话、对着他微笑、或朝他做怪脸。他点了支烟,烟火在暗淡的角落里突明突灭。深绿色的窗帘像一双耷拉在眼睛上的狗耳朵,遮住了狗眼睛的光芒。屋子里的夜色与这窗帘的颜色溶成一体。

        水开了,贾航为自己泡了杯茶。茶杯是玻璃做的,深银灰色的,是许多年前她为他买的生日礼物。他将壶里的热水冲进茶杯里,发出轻轻的汩汩声,这声音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屋子里显得特别清脆。冰凉的清脆。

        仍旧坐在藤椅上,将屋里的灯全都关掉,只开了藤椅旁的那盏小台灯。茶杯在灯光下显出绿紫色的阴影,是黑与蓝相间的那种颜色。阴影静静地停在灯光下,好像睡着了一般。

        贾航闭着眼蜷曲在藤椅里,懒懒的样子。

        已经八点了。以前这个时候,正是他洗碗她看电视的时间。结婚六年里,只要他在家吃饭,碗都是他洗的。他也愿意洗,他喜欢手在洗干净的碗里擦拭时发出的声音,这声音能让他产生某种喜悦,是一种能听到声音的喜悦。他愿意在下班回来时去买菜,他愿意烧饭,他愿意拖地。买菜有买菜的滋味,炒菜有炒菜的乐趣,边听音乐边拖地板当然也可以把它当作一种享受。所有的家务活他都乐意去干。只要她觉得高兴、只要她不发牢骚就行了。他愿意看到她高兴。

        贾航知道,她是一个需要别人照顾的女人;是一个脾气爆躁、身体弱小的女人;是一个一年四季都喜欢穿裙子的女人。大多数时间娇小的她也挺温柔的,有时会像小猫一样的柔顺。只要他下班准时回来,只要他能做完所有的家务。他下班一般都是准时回家的,也有不准时的时候,总会被一些事担搁着。如果这样,回家后他必定会老老实实地向她汇报清楚。当然也有交待不清的时候,交待不清的时候也是她发脾气的时候。她不喜欢交朋友,她说有他就够了。可他有很多朋友,平时见一个朋友聚一次会都得向她请假,也不是每次都能同意的。不同意的次数多了,就吵,很无聊地吵来吵去,吵的次数多了,就烦,一个烦了,两个人就互相都烦着对方。如此,便开始打冷战,死气沉沉的日子,屋里的空气都是凝固的……

        躺在藤椅上的贾航不愿意再想下去,这都是些很老套的琐事。

        九点了,这时的她该睡下了。她晚上几乎从不出去玩,九点是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她睡觉会打鼾。一个长得十分小巧的女人睡觉打鼾是件挺有趣的事。第一次听她打鼾感觉很别扭,不过听久了也就习惯了。习惯是件可怕的东西,它会让人的感觉朝着与原本相反的方向发展。他后来竟然喜欢上了她的打鼾声,有时听着她的鼾声睡觉心里会觉得很踏实。她一般躺下后就会很快入睡,是一个没有太多想法的女人。此时躺在床上的她也许早已经鼾声四起了。

        依上藤椅上的贾航立起身子喝了几口水。电视没开。屋里很静,周围没了一点声音。就一盏灯,一个人,一杯水。一杯寂寞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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