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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好滋味

发布: 2011-4-14 19:01 | 作者: 柳营



        这是外公的故事。这夜,外公的故事以漫画的形式在梦里重现,因为睡前看了漫画《雪人》?因为外公已离我而去?因为记忆里野蘑菇的好滋味?

        七岁时的春天,外公第一次带我去河边采野蘑菇,奶白色的野蘑菇就长在潮湿的柳树根上,肥嫩饱满。河对岸的油菜花开得疯狂放肆,外公在金黄色的菜花香中第一次和我说起“野蘑菇汤浇饭囫囵吞的故事”,他在故事结束时对我笑呵呵地说道:“你看,没白背她过河吧”。小小的我被这样简单微妙的故事吸引,更被故事的结尾吸引,我一下子就记住了外公的故事。那年秋天,外公重新拿到多年前的工资,重新回到单位工作。每次吃蘑菇汤时,外公总是嚼着嘴,摸着胡须,眯睛长叹:“好滋味哪……”

        他的声音和表情都是那般的投入、享受,让人着迷。我喜欢外公那时的神情,温暖舒坦放松。是野蘑菇汤浇饭的故事?是小媳的声音?是野蘑菇的滋味?反正总有东西是可以回味的,反复,又反复。

        这夜,外公在我的梦里背完小媳妇后,站在秋天的河边,梦的背景空旷辽阔,他眯着眼,眼睛望着远方。突然有悠远、安宁、纯静的声音从空旷的远方飘来,就如风筝,风筝这头的线连着外公,外公随线而去,笃定沉着。我跟在后面,他回过头来,眼睛温和地看着我,缓缓说道:“记住,生活总是有好滋味的,就如蘑菇好滋味。”

        我一边追他,一边如一个被丢弃的孩子般喊道:“请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可是我的脚步却为何如此沉重。

        我只能看着他走远,然后独自从梦里出来,静静地躺在床上,街外的光投射在天花板上,冰冷、无力。

        外公是个简单的人,他没有太多的天赋去理解和处理人与人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他曾在某段特殊的时间里,受别人无端的折磨,子女的命运也因此改变。晚年,可以和一只猫一只狗快乐相处老半天的外公哼着小曲走在街头,遇上当年那个折磨过他、同样已经老去的人,外公笑哈哈地和他打招呼:“身体可好?”“儿女可好?”“今天中午吃了些什么?”“家里养猫养狗了没有?”

        人还没到家,就有人将街头的情景告诉了外婆。一辈子活在世事隐忍之中的外婆,对哼着小曲慢悠悠回家的外公忿然叫嚷:“忘记了?当年人家是怎样对你的?好了伤疤就忘了痛?”

        “记住又能怎样?忘了好,忘了,心开阔了,就活坦荡了。”外公边说边走到一旁,看猫和狗打架去了。

        外公生前最后那段日子,我正好闲在家里,天天陪他去小区对面的公园,听他断断续续地讲自己曲折而平静的一生。那是一个安静的河边公园,可以在那里看到很多东西,譬如狗儿们彼此在河里游泳,看很好的雪天,美丽的早晨,一天里光线的变化。它渐渐地长成了我内心里的一座公园,外公是公园里的一棵树。公园沉静简单,空旷自得,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我都还可以去我内心的公园里散步,这样让我觉得很好。

        七点半时,他把我推醒。一觉之后,他充满朝气,刚刮过的胡子,轮廓清晰鲜明的脸,健壮结实的肩膀,一切都曾经无比熟悉。

        我起来坐在餐桌前,糊里糊涂睡意朦胧的样子。他给我拿了一杯热牛奶,几片烤过的涂了黄油的面包,一个煮鸡蛋。我一边吃一边问道:“起这么早?”

        “文欢,我想我们还是早去,怕去迟了,人多,担搁你时间。”

        “李刚,我缺的不是时间,向来都不是。”我将鸡蛋剥掉壳,一口咬下半个。

        他不再说话,在我对面坐下,取出支烟,点上,等着我将早餐吃晚。空气中浮动着我不熟悉的也不是我喜欢的烟味。

        很快就到了办证中心,人并不多,二三对而已,我指的是办离婚证的,另一边窗口同样挤了二三对,是拿结婚证的。

        所要的证件齐全,没多少分钟就结束了。我们走出了办证中心的大门时,街对面的早点铺生意还很火爆。

        他准备去车站,去他母亲的城市。我上午没课,便对他说:“送送你吧。”车站离办证中心不远,就二站路,两个人便走路过去,谁也不说话,不说话挺好的。路过一间老年人服装店,我进去,给他母亲选了件秋衣,枣红气的,对襟,滚黑边,该是适合她的。我说过,我喜欢她。他将衣服放进随身背着的、从美国带回来的包里,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很快就到了车站,买了票,上车。上车时,他回头挥了挥手,那瞬间,我看到了他眼角闪着的一滴泪。所有我所能呈现的,也是我唯一能做的,都凝在了那滴安静无言的泪里。

        车开动后,我坐车赶回学校,下午有三节课,有一节还没备好。傍晚几个同事一起聚餐,是其中一个未婚女人的三十岁生日。她情感脆弱,像一只飞虫,错误地飞进别人的屋子,明知是错误,却又狂乱地想和领她进屋的男人找到飞出去的窗户,窗户其实就在那里,她却什么也看不见,从这面墙扑到那面墙,从墙上撞到灯罩上,又冲到天花板上,掉下来,落在玻璃窗上,她看到了屋外的天空,于是更加疯狂地用身子撞击玻璃窗,等终于撞出窗外时,周围什么人也没有,只剩下浑身是伤的自己。她说,其实我应该缩在原地,丝纹不动。

        回家已经是十点多了,喝了杯水,直接去了浴室,这里还有他留下来的气息,它一如既往地裹住了我瘦弱的肩膀。在浴室的一角,发现昨晚他换下的白衬衣还在,早上太匆忙,他忘记带走了。是从美国穿回来的白衬衣,衬衣里还留有他的体香,只是气息已与以往不同。衬衣是大号的,因为他有一个宽厚坚硬的胸,我曾无数次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双手环绕过去,抱着他的腰,两个大拇指搁在他摸起来粗糙的宽皮带上,这样做让我觉得踏实,我会仰着头对他说:“你总是如此温暖。”

        有流泪的酸涩欲望,忍了忍,最后将憋着泪的脸在镜子前开成一朵尴尬别扭的笑。

        浴室出来,我在餐桌前坐下,就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仿佛是在等待体内发出些声音来,可以让我从一种厚实的坚硬中解脱出来的声音。不这样,又能如何,有时坚持只能带来更厚实更坚硬的忧伤。我在黑暗中坐着,静静的,丝纹不动。融化了的雪人;一个人在厨房里哼英文小曲、炒菜扭腰、自得从容的前婆婆;嚼着嘴、摸着胡须、眯眼感叹:“好滋味!”的外公;在望远镜后生活的老杜;他们如节日的烟花,在黑暗中反复闪现。

        坐久了,起身,我将脚步放慢、怕吵醒什么似的从书房前走过。昨晚屋子里属于他的脚步声、洗澡声、开冰箱取蜂蜜声、锁房门声、翻书声都已经消失在时间里,消失得几乎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然而他的气息却还真实地积聚在书房里,它穿越厚厚的墙壁朝我扑面而来,就如一团让人哀伤的浓雾。

        我进了卧室,穿过玻璃门,走到阳台上。我喜欢夏天的阳台,暑气散开,夜晚缓缓渐入佳境,它努力延伸,欲图触摸清凉的黎明。有狗叫声传来,有一次似乎特别狂暴猛烈,声音从小区后面运河的方向、甚至更远的黑暗的小巷拐角处垃圾筒边传来,是昨天和他一起散步时遇到的那条脖子上挂着一条绳子的小狗么?渐渐地,吠叫声转为衰呜,大约是嗅到了巨大的孤独和不安全的气息,或者正感受着强烈的饥饿滋味,一声哀鸣末散尽,另一声又响起,透骨,凄凉,仿佛是在哀叹着不可挽回的过去。城市在狗的哀鸣声中显得格外寂静,很多人早已经睡去,正在平和中做着梦,远离他们自己,远离痛楚和悲伤。月光古老、忧伤、宁静,它无生无死,就那样存在着。我伸伸胳膊,喘上几口气,又一天过去了。

        从阳台转身回到卧室,拉上窗帘,摘下眼镜,我在床上躺下,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上几页,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无数双睡眠之手把我抓到梦里去。我必须睡好,明天得比今天更加清醒,明天有明天的辛苦。还好,我说过我有倒头就睡的习惯,很快就能沉入梦乡,说不定梦里还会有外公别的故事,外公的故事都有特别的滋味在里面。是的,所有一切都可能会离去,所能记住和留下的,只是那些滋味,就如外公的蘑菇好滋味一样。

        杭州·锦绣 2007-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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