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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好滋味

发布: 2011-4-14 19:01 | 作者: 柳营



        门铃响过一声后,我过去将门打开。他站在门口,没带什么行李,就一个随身的背包。进门,换上他以前在家时穿的拖鞋,进洗手间。出来时,他心不在焉地接过我端去的茶,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喝茶的过程中,他接了一次手机,同样心不在焉,但我注意到他三次说道:“别开玩笑。别逗。”

        他紧紧地抓着茶杯,好像一不小心茶杯就会从他手里滑下来摔到地上去似的。他的手比起他身上其它部位要老的多,我熟悉他身上的每寸肌肤,大都光滑结实,而他的手却像体力劳动者一样满是纹路,皮肤皱在一起,手背上布满纵横交错粗细不一的血管和块块棕色的斑,看起来像灰土,仿佛所有伤痛的经历都被他从身体里赶出来,将颓败和脆弱夸张地凝聚在手背上,以此迎接身体深处更大的衰老和死亡。

        他喝完茶时,我则已经收拾好他带回来的行李坐在餐桌前等他了,各自的玻璃酒杯里都已倒上了红酒。

        “喝一杯,解解乏,一路辛苦了。”我朝他举起酒杯。

        他放下茶杯,过去将暖意舒缓的音乐关掉,屋子一下子显得有些寂静,空气中立刻飘荡起一股清冷之气,他在音响前微微迟疑了片刻,随后伸出左手顺势将旁边的电视打开,然后走到餐桌前坐下,看了眼桌上的菜,拿起他面前的酒杯左右晃了晃,将鼻子稍往酒杯前凑凑,轻轻吸口气,头随之摇动了一下,抑头,闭眼,一口喝尽。“晚餐挺丰富的,其实简单吃点就行了。”他客气斯文的样子让人觉得别扭。

        我笑了笑:“多吃点。”

        “你也多吃。”他夹起一小片肉,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动。

        两个人喝着酒,吃着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不关痛痒的话,一切都浮在表面,看起来又亮堂又温暖。

        吃完饭时,电视里的九点新闻和天气预报刚结束。“关上电视出去走一走吧。”他说。

        我脱下那条并不让我觉得舒服的、在做完晚饭后特意换上的黑色低领长裙,换了牛仔裤白衬衣,穿上柔软的白球鞋。下电梯时,我们面对面站着,谁都没说话,但他身上浓郁的气息却如以往一样将我包围,以前我曾无数次把头埋进他结实宽厚的怀里,这样做让我觉得踏实,我喜欢他身上特有的味道,那味道里夹杂着骆驼牌子的烟草味。我会仰着头对他说:“你总是如此温暖。”

        他去美国已经有三年多了,但我仍能感觉出他身上气味的微妙变化,这样的变化让我觉得异常陌生,我甚至后悔不该同他一道出来散步。虽然我每天都是散步的习惯,可是,今晚,与他走在一道,亲密友好的样子,实在让人觉得有点装模作样,不过,为什么就不能这样?

        街上没什么人。只有一排停放在路边的车一排樟树和一排暗淡的街灯,有几盏还是坏了的。在我眼里,街道树木以及车辆还有不远处亮着灯光的公寓突然间成了业余舞台的布景,我和他是布景前的男女主角。

        男女主角总该对点台词的吧。可该说点什么呢?重要的实则性的早已在电话里反复讨论商量过了,就说点不着边际的话吧。

        我们走过路边的垃圾桶,一只受惊扰的野猫仓皇逃出垃圾桶,几乎撞上我们。我哆嗦了一下,他伸过手来拍了拍我瘦弱的肩膀。

        “别怕。”他说。那刻,他显得很男人,声音沉稳有力。

        继续往前走,听着他的脚步声,和以前一样,前脚重,后脚轻。彼此一时无话,似乎能在空气中闻到类似于尴尬的气味。

        “这次回来,去看你妈么?”我在从一条路往另一条路转弯时扭头问旁边的他。他在美国的三年间,我每年春节都会去看他妈一次。他妈生活在另一个城市,是个退休了的中学英语老师,丈夫早些年就去世了,另有一个女儿也在其他城市工作生活。她安宁平静,把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踏踏实实、有规有矩,就如一只准时简单的钟。日复一日。有一年去看她,大门开着,她一个人在厨房炒菜,一边炒菜一边扭腰,嘴里哼着有旋律的英文小曲,一副自得的样子。我喜欢这样的老人,特意把她接来和我小住,那是一段每天从学校回家后都有暖饭热菜备着、有说话伴儿陪着的实在日子,可两个礼拜不到,她就趁我去上班时留了一张纸条自个儿偷偷坐火车回去了,她说她是一棵树,老了,移不得了,喜欢把自己安置在气场熟悉的地方,在那里,吐气呼气,都是安稳的。

        “要回去的,三年没见到她了,电话倒是一个礼拜打一次的。”他说。

        “回去看看她,就你一个儿子,尽量多陪陪她,做母亲的不容易。”话一出口,自己就觉得有点老气横秋一副要教导人的样子,便在心里暗自好笑。

        “她习惯一个人过,本想过把她接美国去,她不肯,也不愿意见到那个人。”说到这,他停顿了下,又补了一句:“她喜欢你。”

        “别从我身边走开,别丢下我。”这话在我心里,但没说出来。实在不能够说出来,说出来,就全都乱了,一直来的坚持就散掉了,阴冷之水会重新从隐蔽的暗处汹涌而出,冲垮脆弱的堤岸,理智移开,一切都无法在现实中顺理成章,生活就没了方向。

        保持沉默。避而不谈。该是最好的方式。

        在暗淡在街头下,他停下脚步,从裤袋里取出烟,点上,烟味在寂寥的空气中散开去,我闻了闻,发现这不是骆驼牌子所特有的烟味,他身上的气息已被另一种烟味取代,杂乱、空白而遥远。

        街道拐角一个街灯光线照不到的地方,纹丝不动的一对年轻人儿紧紧拥抱在一起,重叠的雕像一般。他们吻在一起,在那个长吻里定住身形,周围的世界不复存在,他们的灵魂在别处。可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们像是在黑暗中嘴对嘴做人口呼吸,极是有趣可爱。我暗自猜想,被男孩吻住的女孩会不会是自己班里那个在耳朵上打了十四个耳洞的叫艳霞的女孩,她早熟、性格倔强、反叛、冲动、冒险。我们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我无法不让自己盯住他们看,但他们的轮廓似乎被暗光抹去了。我的行为倒像辨认嫌疑犯一样可笑,在黑暗中,我毫无理由地涨红了脸。

        “这里是夜,美国太阳刚刚升起。”他声音深沉平静,带了一丝思念和犹豫,余音里还夹了点尴尬,他在疑心我是否会听出些别的意思来,他这一疑心,反倒真让我在原本清晰澄明的话语里听出了自己内心处潜藏着的不堪。

        “夏天很快要过去了。”我文不对题地胡乱回应了一句。

        我们很快就走到运河的一个拐弯处,一片阴影嵌在路上,是旁边那幢要拆的老百货大楼的影子。它将被推倒,被遗弃,又很快会在原地悄无声息地盖上另一幢五星级酒店,富丽堂皇,人来人往。多年前,我的定婚戒子,就是他在这个百货大楼选的。三百零六块钱。差不多是他当时二个月的工资,现在只够买张音乐会的三等票。现在的一切,哪儿来的一切?似乎突然间什么都有了,什么都来了,但另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没有随之一道而来。虽然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但那时却是不一样。

        再过两条街,前面便是大湖,灯已暗去,湖面飘着冷光。湖边的第一个车站,是我平时散步的尽头,到了这里,我就要往回走了。他走在前面,他的影子覆盖了我和我的影子,因为我走得离他太近了。今夜的月光有些锐利,夜比往常澄明。

        船从河面上划过,发出一二声悠长的笛鸣。有牛奶色的雾气慢腾腾地升起来,笼罩了整个河面,尤如黑暗中的悲伤。

        我都没怎么感觉到他拉着我的手,并用另一只手掌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很快,我就抽回了手,我已经不习惯在这样的状态下感受另一只手的情感,而这样的情感是言说不清的、不自觉的、没头没脑的。如果这是外科大夫灵巧的手,那么这手或许能够抚摸出我隐在肉里的伤,但他能么?

        从旁边公寓的某扇窗户里传来一声常见的、平稳的哭声,出自一个心满意足的婴儿嘴里,他将会长成一个怎样的人?平静安宁的、冷淡漠然的、或者一生都暴躁不安的?

        我们绕过教堂,踏上回家的路。夜光变得柔和并且开始变蓝。有狗从路边黯黑的灌木丛中跑出来,在近处的路灯下,停住,看了看我们,然后夹着尾巴掉头走了,狗脖子上还挂着一条绳,就那么拖着,长长的。是一头挺可爱的小狗,迷路了?它的眼睛里有着令人同情的迷惑不解。

        或许我该把它领回家,给它洗澡、喂养它、逗它开心,在走廊里给它安个窝,兴许它最终会适应我的抚摸,对我产生温暖贴心的依赖。它应该是斯文的、好脾气的,因为我几乎没听它吠过,连一声哀鸣都没有。下班回家有条狗陪着,围在脚边转动,该是亲切闹腾的。可它已经跑远了,穿过几条街道,拖着长长的绳子,从黯黑的灌木丛跑到另一丛黯黑的灌木丛里。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几乎都没再说话,坦然地沉默着。他走在我前面,胳膊抱着肩膀,好像身体不够暖和似的,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动作。一时间,我竟然有一种念想,如往常一样,靠近他,将胳膊绕过去,环抱着他的腰,大拇指搁在摸起来粗糙的宽皮带上,用心感受着旧皮革和汗水及烟草夹在一起的味道。而念想仅仅只是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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