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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医生

发布: 2011-4-08 08:53 | 作者: 弋舟



        “当然,现在她已经是我的前妻了。”医生补充说。
       
        起初,他们并没有格外地关注对方,彼此之间的交往完全是同志式的。但是,当他们第一次共同完成一台手术时,却发生了那件不可原谅的事故。
       
        受害者是一个年仅8岁的男孩。这个孩子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患者,他只有8岁,却是一个肺癌患者。孩子的父母倒很乐观,他们可能认为自己的孩子这么小,总不至于就真的没救了。这种乐观的情绪可以从他们的行为看出来,那就是,他们居然还有精力关注到这个孩子的眼疾。这个孩子的右眼有着轻微的斜视,这本来不是迫切需要医治的毛病,比起肺癌,简直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但是这对父母却要求在治疗肺癌的同时,顺便也把孩子这个微不足道的瑕疵补救过来。他们是处于怎样的动机呢?这一点医生想到过,他认为这对年轻的父母对自己的孩子依然充满着美好的憧憬,他们非但不怀疑自己的孩子终究会获得健康,而且,对那种健康的质量也是丝毫不愿意降低的,那就是,它还必须是美丽的,是没有丝毫残缺的。在孩子父母的要求下,医院为这个孩子安排了右眼的矫正术。这是那种很简单的手术,所以就交给了医生和他的那位女同事。
       
        此前他们已经协助其他医生进行过许多次类似的手术了,但这一次是他们首次合作,而且,是由他主刀。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他们经过了准确的计算,成功地将男孩眼部的外直肌退后了5个毫米,整个过程完全合乎规范。医生还记得,当那个孩子被推出手术室后,他对自己的女搭挡做出了一个胜利的手势。他显得很兴奋,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主刀。
       
        但是当天中午医生就发现了异样。他们去病房探视那个孩子的术后反应,孩子刚刚从麻醉中苏醒,双眼都被绷带扎着,他很坚强,只对医生说,叔叔,我有些痛。医生还表扬了他,说他真是一个勇敢的男子汉,因为他只感到了“有些痛”。可是,渐渐地医生就惊恐起来,因为他注意到这个孩子总是下意识地用手去捂自己的眼睛,而他每一次伸出的,都是左手。他用左手去捂自己的左眼。这个细节显然也被那个女同事注意到了,他们从病房出来后,医生看到这个女同事的整张脸都煞白着。他们都从对方的神情中得到了一个可怕的暗示:自己有可能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他们把本来应当开在右眼的刀开在了男孩的左眼。可是这太荒诞了,以至于他们谁都不敢主动开口去证实一下。他们本能地不允许自己承认会犯下如此的过失,如果事实真的如此,那么这个过失即使是算作罪行都毫不勉强。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抽象了,全部凝聚成一股力量针对着他们那两颗小小的心脏。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分开后各自去寻求解脱的方法。但是解脱注定是无望的,他们惟一可以蒙蔽自己的,就是把这一切当作是场噩梦,所以其后的几天,他们反而显得很正常,只是脸上都挂着一种梦幻般的表情。
       
        受害者只是个孩子,他并不能意识到自己所受的伤害,他无法区别医生们的手术刀下在哪里才是正确的。所以那几天一切如旧,世界照样运转着。本来这种手术3天后就可以去掉绷带了,但是,作为手术的实施者,他们找出了许多借口,无望地延宕着那一刻的来临。
       
        然而,男孩眼上的绷带早晚要被揭开,这就如同死亡一般无可避免。随着那个日子的临近,医生陷入了某种病态的亢奋。他的一切行动都变得迅速了,行走如风,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不由自主地小跑起来,他觉得这样似乎才能摆脱掉什么。终于在一天夜里,医生敲响了那个女同事宿舍的房门。当她打开门的一瞬间,就被医生几乎要扑倒般的拥抱住了。医生抱着她说:“我们逃跑吧!”这句话让她看到了自己的绝望,原来在她的潜意识中,逃跑的这个欲望也已经是那么的强烈,所以她才会在那几天漫无目的地整理起行装,把自己的宿舍搞得一片狼藉。然而,那毕竟只是一种绝望的幻想,可是他们此时的拥抱却是那样的可靠和真实。
       
        医生的叙述在这里停顿了片刻。因为,他回忆起了那一夜前妻在自己怀里的挣扎。她的挣扎不是那种拒绝的姿态,一切都发生得极度慌乱,他们都没有自觉的意识,所以她不可能是在拒绝他。她呻吟着,在他的身下柔韧地起伏着。她的肢体那么有力,让医生觉得自己是浮在一个连绵不绝的海浪之上,当她剧烈地颤栗起来时,医生又觉得她是一条刚刚搁浅的鱼,依然有足够的力气扑腾着。
       
        这种可靠和真实的拥抱支撑住了他们。他们开始镇定起来了,并且在第二天就在大家面前公开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的手挽在一起,紧紧地依靠住,有一种梦幻般的依赖感。他们安静地等待着一个日子的来临。医生说他会把一切责任都承担下来,不过,说完后他又说起了自己的父母,他说他的父母费尽千辛万苦才把他培养成了一名医生,如今就这样断送掉了。说的时候,他哭了,完全像一个无辜的孩子那样,扑在女同事的怀里,把眼泪和鼻涕蹭在她的胸口。
       
        “太可怕了!”老头压底声音对医生说:“看来锻炼身体真是太重要了,我是坚决不会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你们医生来糟蹋的!”
       
        医生对老头的话置若罔闻,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了。
       
        那些日子,他们都准备好了。但是结果却大相径庭。那个男孩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癌细胞以令人震惊的速度转移到了许多其他的器官上,他眼上的绷带还没有打开就死在了医院的急救室里。
       
        老头有些瞠目结舌。但是他很快就幸灾乐祸地说:“即使是死了,你们也逃不了干系,你们得赔多少钱啊?”
       
        医生摇摇头,否定了老头的判断。实际上也是如此,那个孩子的父母悲痛欲绝,他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本来是坚信自己的孩子终究会健康并且美丽的。悲痛令这对父母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伤口,直到这个孩子的尸体烧成了灰烬,他们也没有去区分那道伤口的左右位置。这似乎是一个侥幸的结果,一个性质恶劣的事故被一个男孩的夭折掩盖了。但医生显然不能因此心安理得。他的女同事也不能。他们无法想象,那个孩子在另一个世界里双眼都斜斜地散乱着——他们将男孩那只正常的左眼向外调整了10度——但是这个想象却在他们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后来他们结婚了,这几乎是必然的。他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一切都进行得不露声色,以至于很久以来大家都以为他们是未婚同居。婚后医生就开始了漫长的晨跑,他的妻子也有自己一套固定的行为,那就是不厌其烦地整理着行装,仿佛随时要远行一样。
       
        医生在这个清晨说了太多的话。他的语言由于夹杂了自己完全陌生的兰州方言,因此显得不伦不类。当“噩梦”、“绝望”这样的词用方言说出来时,既有些古怪可笑,也令医生有些不能自持地哀伤。他听到了老头不耐烦的声音,那时候他们已经从牛肉面馆出来了,老头向他抱怨说:“好了,你不要讲了,要不明天讲也可以,你不要跟着我,我还要送孙子去幼儿园。”但医生依旧喋喋不休。他要把自己的话说完,听众是必须要有的。
       
        医生说:“从明天起,我就不出来跑步了。”
       
        “随便你。”老头自顾走自己的路了。
       
        医生追上去,跟在他的身后继续说着:“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我的前妻,那可是个秘密,你要听吗?”
       
        老头头也不回,他可能认为自己是被一个疯子纠缠上了。
       
        医生追了几步。但老头健步如飞,那种神秘的物质好像又横亘在他们之间了。医生觉得他无法追上老头的脚步,只好沮丧地站在了路边。
       
        医生在路边喃喃自语:“那个男孩的尸体被拉走之前,我曾经去过医院的太平间……”
       
        医生是去看那个男孩的。没有费什么力气,医生就从那些蒙着白布的尸体中找到了他。他太小了,蒙在白布下只有一个枕头那么大。医生掀起了他脸上的白布,看到他如同睡去了一般的恬静。当然,病痛的阴影依然残留在他的脸上,那是一种没有丝毫侵犯性的狰狞,并不令人恐惧,只是令人心痛莫名。医生找到了那个伤口,它恢复得很好,也许再长一长,就会和预期的一样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了。医生看到了,这个伤口的位置并不像他们已经认定的那样处在一个错误的位置上,他甚至用自己的双手在心中判断了一下左右,结果是,那个伤口的位置的确是正确的。它在右面,不在左面。这个事实没有带给医生丝毫的喜悦和欣慰,他觉得整个人都丧失了力气。男孩生前左手的动作,也许只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也许,只是牵拉后的眼外肌令他感到了左眼的不适,但是他的行为,却令两个医生如此的绝望。原来折磨着他们的,只是他们心中那种与生俱在的莫须有的恐惧。
       
        老头的背影越走越远,眼看就要消失在广场的主席台后面了。他可能没有听到医生在他身后的叫喊。
       
        “知道我为什么跑步吗?”医生向着朝阳大声疾呼道:“那只是为了我们心中与生俱在的莫须有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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