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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医生

发布: 2011-4-08 08:53 | 作者: 弋舟



        医生在灰白的晨曦中跑过了东方红广场。那个老头始终跑在他的前面,他的步伐稳健,速度均匀,因此有种不同凡响的风度将他和其他晨炼者区别了出来。像往常一样,医生在广场的东口看到了老头的背影。他试图追上去。但是,就好像有某种神秘的物质横亘其间,即便老头跑动的频率始终不变,医生在反复调整了几次自己的速度后,依然没有实现这个愿望。所以,当老头照例在那排健身器前停住时,跑到他身边的医生就有些大而无当的激动。医生用很兴奋的声音说:“知道吗,我离婚了!”
       
        老头转过自己红光满面的脸,一边继续大幅度地扭着腰,一边说:“是吗?那我一会儿请你吃牛肉面。”
       
        “还是我请你吧。”医生有种没来由的羞涩,他说:“谁让你是我的教练呢?”
       
        医生跳起来抓住一根单杠,把自己吊在半空,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这个清晨充满了热情。在这种热情的驱使下,医生接连做了好几个引体向上的动作。然后他就做不动了,但是身体里的热情依然洋溢着。所以,他就把热情转化成了滔滔不绝的语言。他依然吊在半空中,对着身下的老头说:“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
       
        老头正前仰后合地做着运动,他可能并没有听到医生的话。
       
        没有得到回应,医生有些失落。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自言自语般的说:“当然,听不听是你的事了。”
       
        老头仰起脑袋,双脚交替着前后甩动,他问:“听什么,啊?”
       
        “听话啊!”医生的情绪发生了转变,他怒冲冲地说:“你说的话我都听了,你让我跑快一点,我就跑快了,你让我跑慢一点,我就跑慢了,你搞得真像我的教练一样。”
       
        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新婚的医生开始晨跑,他在晨跑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老头。老头从清晨的雾霭中突然插在他的面前,对他大喝一声:“哪儿有你这样跑步的?你跑得简直难看死了!”医生吃了一惊,不由得就停下了步子。“不要停,跑!跑!”老头在他面前倒着跑,并且用两只手的动作召唤着他。医生重新跑起来后,老头就开始常年指导着他的跑姿了:“稍微快一些,快一些快一些,慢,慢一些,头,头头,仰起来!”
       
        吊在半空的医生说:“我听了你多少话啊,简直是莫名其妙。”
       
        老头扑哧一声笑出来了,说:“我是个热心人,这点你早该看出来了,我是见不得运动姿势难看的,锻炼就该有锻炼的样子,乌七八糟地乱弄,还不如躺在被窝里,你出来锻炼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呢?”医生又开始引体向上了。
       
        “我?”老头嘿嘿笑着说:“我怕死,所以要锻炼。你呢?你不怕死吗?可是你运动的姿势不正确,是达不到锻炼的目的的。”
       
        医生觉得自己流汗了。但他依然坚持把自己吊在半空中。他说:“可是我并不怕死。”
       
        “不怕死你锻炼什么!”老头有些火了,他可能觉得医生是在故意顶撞他。
       
        “我并不是锻炼,”医生在这个清晨倔强起来,他辩解说:“我只是跑一跑,是由于你的出现,我的跑步才成了锻炼。”
       
        “跑一跑?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说我多管闲事吗?”老头认真起来,两只手搓来搓去,还把关节压出些响动。
       
        医生也感到了奇怪,他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情绪在支配着自己,令他非要和老头说下去。他说:“你没有多管闲事,是你并不了解我的动机,嗯,你只是有些自以为是。”
       
        “你下来!”老头狠狠地说。
       
        医生有些吃惊地看着老头。他从半空中看下去,老头灰白的头发就像一捧稀疏的茅草,此刻这捧茅草还蒸腾着袅袅的热气(那是正确锻炼后的结果)。医生不能想象,这样的一个老头,居然会对自己明确地表示出一种暴力的倾向——天啊,他这是要做什么?
       
        医生依旧吊在半空中。老头等待了片刻,最后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吊在单杠上的医生落下来,他追上去,对老头说:“你别走,我还没请你吃牛肉面呢。要不,你请我?”
       
        老头诧异地看着泪水从医生的眼眶里流了出来。愣了一阵后,老头宽宥地说:“嗯,我知道了,你离婚了,我不和你计较。”
       
        两个人并肩走进了街对面的那家牛肉面馆。这个时候正是一天的开始,面馆里挤满了人,排在取饭口的队伍一直延伸到了街上。他们进去的时候,恰好有个座位腾出来,老头一个健步冲上去,稳稳地填补了那个空缺。
       
        “你去排队,我找座位!”老头很有把握地挥手说。
       
        医生去开了票,他替老头额外加了份牛肉。当他站在那支等待取饭的队列里时,那支队列所隐含的绝望的漫长气息令他的眼眶再一次潮湿了。窗口里的师傅向他响亮地发出问话时,他才回过神来。
       
        “宽地洗地?”师傅用纯正的兰州方言问医生,那意思是问他面条要拉成宽的还是细的。
       
        “洗地(细的)。”医生扭捏地回答。他使用了自己非常不善于的方言。医生突然觉得,在这个热气腾腾的地方,自己如果使用标准的普通话,无疑将是可耻的。
       
        老头已经成功地找齐了座位,他把自己的一只脚勾在一张凳子上,明确无误地表达出了他对这张凳子的所有权。医生在那张凳子上坐下,他埋头吃了几口面条,然后就对老头说:“我要给你讲个故事。”他的语气有些不由分说的味道,仿佛他替老头多加的那份牛肉给了他充分的理由。老头嘴里塞着一大口面条,只能呜嚕出两声。
       
        医生的故事夹杂着一些蹩脚的方言腔调——在牛肉面热辣的滋味里,他有些身不由己。
       
        医生的婚姻和一场医疗事故密不可分。那时候,他刚刚分配到一家医院,成为了一名年轻的眼科医生。和他同时分配来的,还有另一个大学毕业生,不错,她就是医生日后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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