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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拉飞驰

发布: 2011-4-08 08:32 | 作者: 弋舟



        女孩抬头看看他。他脸上残存的泪水让女孩惊讶了。
       
        说完那句话,少年就飞奔而去了。他没有听见女孩的问话:“谁是拉飞驰?”
       
        是啊,谁是拉飞驰?少年一边跑一边也在想着这个问题。他要去找到这个答案。他有些迫不及待。他觉得这可是个大问题。他再也不能忍受这个世界的虚无。他再也不能忍受被一些莫须有的事物所决定。他希望让一切清晰起来,哪怕结果是绝望的,也要让绝望成为真切的。
       
        少年首先来到了最近的一家医院。那时朝阳已经喷薄而出。太平间在医院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当少年看到太平间的铜牌子在朝阳下熠熠发光时,突然为自己骄傲起来。他有些无法说明的感动。看守太平间的是一个老头。他阻挡住了少年。少年像一个有教养的体面孩子。他彬彬有礼地问:“大爷,昨晚是不是送进来死人了?”
       
        “这还用问?”老头洋洋得意地说,“哪天不送来死人!”
       
        “怎么死的呢?”少年问,“是被捅死的吗?”
       
        “怎么死的都有,碾死的,摔死的,淹死的,捅死的!”老头有些兴高采烈。
       
        “我能进去看看吗?”少年请求道。
       
        “不能!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老头瞪了他一眼,自豪地说,“这是太平间!”
       
        少年摸出一张钱递过去。他没有料到,老头的脸一下子变紫了。“滚!到这儿搞腐败来了!”老头说着就面目狰狞地扑了过来。少年被吓坏了,转身没命地奔跑。他觉得身后步履杂沓,仿佛有一群横死者在追逐自己。老头在他的身后纵声大笑。少年一口气跑到了街上。他是怀着一股兴冲冲的劲头来到医院的,可是他却碰壁了。
       
        已经是上班的高峰时间了。街上车水马龙的景象令少年一阵心酸。他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在一个十字路口,少年目睹了一场车祸。他眼睁睁地看着两辆小车迎头撞在了一起。交通很快就堵塞了。处理事故的警察赶来了。少年挤在围观的人群里,出其不易意地向一个正在拉隔离绳的警察打问道:“您知道拉飞驰吗?”
       
        警察怔了一下,问另外一个警察:“有姓拉的吗?”
       
        那个警察很有把握地说:“有,应该有,姓撒的都有。”然后他却质问起少年来:“谁是拉飞驰?你捣什么乱?”
       
        少年支吾着挤出了人群。他努力憋着气,走出很远了才抑制不住地笑起来。但是笑着笑着,他就抖了起来。那种巨大的恐惧再一次淹没了他。他从那个警察的语言中,回味出了一种可怕的逻辑。当他意识到自己终将面临这种逻辑地堵截时,那种巨大的恐惧就扑面而来。少年因此一下子虚弱下去了,那股兴致勃勃的劲头荡然无存。
       
        消极起来的少年继续走在街上。快到中午的时候,一根电线杆上张贴着的寻人启事启发了他。于是他在一家文具店买了一盒粉笔。他开始用粉笔四处乱画,走到哪儿画到哪儿。他在一面墙上画了个倒下的小人儿,肚子上插着一把刀子。然后他写下了几个字:谁是拉飞驰。少年退后几步欣赏自己的作品,发现那把刀子画得并不好。它的位置似乎不对,而且也太直了,好像一根翘起的阴茎。这个想象把少年逗笑了。所以接下来他不再画那个场面了。他只是写那几个字。起初写得还很认真,端端正正的,慢慢地就潦草起来。后来少年感到自己的右手已经写酸了。他有些百无聊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少年被两个妇女拦住了。他受到了她们的呵斥。进入这条巷子后,少年已经没有兴趣写字了。他只是倚着墙根走,手中的粉笔随之在墙上拖出一条曲折的长线。两个妇女要求他擦掉这条长线。她们甚至动起手来,企图扭住少年。如果是往日,少年一定会做出凶蛮的举动。他会用脚恶狠狠地去踢这两个女人。但是此刻少年却非常地温顺。他耷拉着脑袋,靠在墙上,用自己的袖子去抹那条粉笔留下的痕迹。他只是在抹到一半的时候拔腿跑掉了而已。
       
        这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在一家电影院门前,少年再次向几个蹲在路边的同龄人打听了起来。但是他们听到拉飞驰这个名字后,居然四散而逃了。其中有一个还发出古怪的叫喊。少年觉得那声音宛如鹤唳。他熟悉这样的声音,尖锐,凄厉。他母亲告诉过他,那是鹤在哭泣。可是他也明白,母亲那是在敷衍自己。他早就知道了,那是鹤在发情。少年因此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决定回家看看。
       
        少年在午后重新回到了那条街上。街上此刻当然已经是热闹非凡了。这条街毗邻着动物园,少年从记事起,就觉得它常年都洋溢着一种节日般的气氛。少年站在街边。他看到摊贩把花花绿绿的气球挂在长长的竹杆上,看到寻找车位的车辆正在焦头烂额地蠕动。他仿佛能够看到一个单薄的家伙在这条街上呼啸而过——身后响起一片咒骂之声。少年想,这个家伙就是我啊,瞧,他多野!这个想法让少年有些羞愧,也有一些哀伤。他想,他是多么熟悉这条街呢,如今却感到了隔膜。少年想到了“缅怀”这个词。没有辍学前,每个清明节,学校总会组织他们去“缅怀”的。少年想,自己现在内心的感受,就是“缅怀”吧。这个想法让少年的眼眶盈满了泪水。他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变得苍老。
       
        少年穿街而过。他感觉到了身边那些异样的眼光。他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人们在交头接耳。他一直垂着头,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顺从在支配着他。经过网吧门前时,他看到有无数的苍蝇在那块黑褐色的地面上盘旋。少年来到了自己家的楼前。上楼时,他被自己家堆在楼道里的蜂窝煤打动了。他在一瞬间伤心不已。他想也许自己再也不能帮母亲把蜂窝煤搬到楼道里来了。他想起了自己往日的许多劣迹。他有一次甚至在争吵中动手打了母亲一拳,那一拳打在母亲怀里,发出空洞的声音。
       
        母亲果然在家。她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少年想,母亲负责饲养的那群鹤今天吃什么呢?母亲显然是有所准备的,这一点从那叠钱可以看出来。她一定是去银行了,否则家里不可能会有这么多的现金。母亲尽管已经被恐惧折磨得形容憔悴,但是依然保持着她的镇定。她一直就是个不凡的女人,像她饲养的那些鹤一样,有种凛然的风度。十年前丈夫失踪都没有损害她的这种风度。她告诉自己的儿子,警察昨夜已经来过了。她为儿子准备了一些钱,还有那张他父亲与狮子的合影。她让儿子去兰城找他的父亲。母亲只是在儿子企图还回那张照片时才露出了崩溃的迹象。
       
        少年看到母亲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其实母亲始终在颤抖,只不过她一直在竭力掩饰着。现在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了。少年握住了母亲的手。他动情地将母亲的手捧在怀里,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母亲在他的哭声中恢复了镇定。她只是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但是她也哭了。母亲深深地被儿子突然而来的温柔打动了。她催促自己的儿子:“你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少年揣着一叠钱和一张照片离开了家。起初他的确是去了火车站。但是他并没有在那里逗留。他并不想去兰城寻找一个传说中的父亲。他们已经分别十年了。他曾经想象过会在某一天见到自己的父亲。但是现在,他已经无法想象。他一直走出很远,终于看到了铁轨。他买了一瓶啤酒,一边喝,一边沿着铁轨走下去。黄昏的时候,他躺在了铁轨边的草丛中。
       
        少年在晚霞中极目远望。铁轨缓慢地向天边延伸出去,它更像是流淌出去了一样。和地面连接在一起的天空,信号灯,树,房舍,世界仿佛井然有序。但在少年眼里一切却宛如一个装腔作势的传说。他看到有几个人向自己走来。夕阳下,他们狭长的影子笔直地指向自己。他们用了甚至是漫长的时间才吹着口哨来到了少年的身边。他们的影子提前将草丛中的少年覆盖住了。少年侧过头去看。他看到有一双脚踩在了自己丢弃的那张照片上。那个莫须有的父亲和一头狮子被踩在了脚下。少年坐了起来。他的动作有些大,裤兜里的那叠钱撒了出来。那几个人立刻被这些钱吸引了。于是搏斗发生了。少年对于拳头并不陌生。当拳头打在脸上的时候,他甚至有种无端的甜蜜。他们在夕阳下追逐跳跃着。少年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对方得逞。他知道这些钱可能是母亲全部的积蓄。他怀着一种无与伦比的正义感与对方殴打。但是他并不愤怒。他兴奋了,生机勃勃。直到那把刀子捅进他的胸膛,然后又骤然拔出时,他才觉得有某种东西奔涌而去,离开了自己。少年踉跄了几步。他感到有些茫然与困惑。他想起了自己的那把刀子。它在哪儿呢?他想,自己的刀子一定是遗失在动物园的饲料房里了。
       
        少年沿着铁轨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这时候一辆火车呼啸而来,挟着强劲的风,与少年擦肩而过。地面仿佛都在震动中倾斜了。火车的不期而至引动了少年的忧伤。他想找到那只空啤酒瓶,再一次把火车装进酒瓶里。当火车完全消失的时候,少年瘫倒在了铁轨边。他感到自己被人翻了过来,感到自己的钱被人拿走了。他听到那个动手抢劫自己的家伙不无得意地说:“妈的,知道吗,老子是拉飞驰!”少年努力睁开自己的眼睛。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看清楚眼前的世界。但是他始终难以达到自己的愿望,一切似乎永无止境。少年在这冗长的时刻,觉得这一切宛如一桩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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