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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拉飞驰

发布: 2011-4-08 08:32 | 作者: 弋舟



        少年躺在铁轨边。他把那只空啤酒瓶的瓶口贴在自己的一只眼睛上。他闭上另一只眼睛。他看到黄昏变成了墨绿色的。一辆火车呼啸而过。在少年的啤酒瓶里,火车蛇游了一周,消失在深沉的墨绿色中。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等待着下一辆火车再钻进瓶子里。可是守望了很久,却再也没有火车的影子了。他的眼睛都被瓶口硌疼了。他感到了绝望。好像这个世界永远都不会再有火车的到来。
       
        少年扔掉了啤酒瓶。这时候夕阳已经染透了天边。他摸出了那张照片。他看到父亲在照片中和一头狮子亲密无间地依偎着。母亲把这张照片和一叠钱塞给他,让他去找这个和狮子为伍的父亲。“他可能在兰城,他就是在那里失踪的。”母亲迟疑着说。母亲显然也不是很有把握。十年前,父亲跟随那个马戏团去了兰城,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父亲是动物园里的训兽师。他是被领导连同那头狮子一齐租借给那个马戏团的。动物园后来派人去兰城寻找过,但是一无所获。很快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动物园损失了一头狮子。少年损失了一个父亲。动物园的损失不是很大,他们有一笔押金在手。少年的损失却很大,从此父亲对于他就成为了一个莫须有的人。在少年眼里,照片上的这个男人和那头狮子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父亲离家的时候他只有五岁。他一点也不能把自己和这个男人联系起来。他试图把照片还给母亲。他知道,父亲留下的照片并不多,也许这是惟一的一张。母亲不安地看着他。他看到母亲始终在颤抖。于是他把照片装在兜里了。他握住母亲的手,轻轻地抚摸。他显得出奇的温柔。母亲突然哭了。他与往日判若两人的举止格外地打动母亲。母亲抽泣着说:“你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少年把照片随手丢在了一旁。他并不想去兰城。他并不想去寻找那个父亲。现在,他再也不想找什么了。他感到了厌倦。可是他的目光依然不由自主地看向照片跌落的地方。当看到照片被一阵风吹得翻滚了一下时,少年的眼眶突然湿润了。
       
        少年把身体缩住。昨天夜里,他躲在动物园的饲料房时也是这样缩着的。那间房子在大象馆后面,是他的秘密据点。他把自己埋进饲料堆里,那只不停抖动的右手,令干草发出窸窣的声音。好在他很快就睡着了,醒来后恐惧就成为了一种恍惚的情绪。少年觉得自己的感受就像感冒时那样——某种和自己身体迥异的东西钻进了自己的身体,使得自己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隔膜。他从饲料房走出来,趴在大象馆的玻璃窗上向里张望了一下。他没有看到大象。他只看到自己的脑袋映在玻璃上,头发上尽是茅草。少年照着玻璃清理自己的脑袋。他把一根摘下的茅草放在眼前看了看。于是他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血迹。血迹已经干裂,几乎布满了整个右手。这让他的手掌看起来仿佛是戴上了一只暗红色的陈旧的手套。手背的血迹却是从指缝间爬出来的,像几条虫子干瘪的尸体,蜿蜒进了他的袖口。少年把这只手伸在空中。手中的那根茅草立刻就被晨风吹走了。少年看到,在晨曦中,几只苍蝇落在了自己的掌心。少年在公园的湖边清洗自己的手。一些天鹅远远地凝视着他。平时少年最喜欢用石头投掷湖面上的水禽,为此没有少挨过母亲的责骂。但是今天他只是和那些天鹅呆呆地相互眺望了一阵。他走进不远处的那间亭子,向那个刚刚换上工装的女饲养员说:“有香皂吗?”女饲养员惊恐地看着他。少年冲着她伸出了那只水淋淋的右手。女饲养员突然压低了声音说:“你怎么还没跑啊?”少年木然地看了她一眼。他甩甩自己手上的水,转身走了。女饲养员在身后短促地叫了一声,仿佛一声鸟儿的啁啾。她说:“回去看看你妈吧,她恐怕被警察吓坏啦。”
       
        少年回过头去,犹豫了一下,对她说:“知道了,谢谢。”
       
        少年在清晨离开动物园时,走了自己最熟悉的那条路:穿过一片枫树林,越墙而过,来到了那条街上。骑在墙头时,少年感到了一些非同寻常的异样。因为什么呢?少年想,也许是清晨吧,是清晨让自己觉得新鲜吧?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清晨了。他的黑夜与白天很早以前就颠倒了。可是清晨多好啊。骑在墙头的少年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他恍然大悟地想:哦,刚才自己居然对那个女人说了声“谢谢”。
       
        但是少年并没有立刻回去看望母亲。他回到了那条街上。清晨的街道在少年眼中变得陌生。他觉得一切都变得湿润了,不再像往日那样干燥。街道两边的商铺蒙着一层灰白的光,在阒寂中,都被凝固在某种不可捉摸的秩序里。整条街上只有少年一个人。他来到了那家网吧门前。他看到网吧的卷帘门上贴着封条。门前的地面上依然血迹斑斑,它们呈黑赫色,它们的流向不仅仅是平面的,似乎更多的力量是在向地面下渗透着。这让它们看起来就像是种在地上的一样,显得有根有据,难以抹杀。少年不太确定这些血迹与自己的关系。他拍了拍圈帘门,咣咣的声音显得格外空旷。网吧二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伸出阿昆光光的脑袋。阿昆大张着的嘴看上去更像是在打着一个连绵不绝的哈欠。
       
        阿昆跑了下来。他只穿着一条肥大的短裤。他的嘴依然大张着,喉咙里滚出一串梦呓般的疑问:“你怎么还没跑?你还敢来这儿?你不想活了?”
       
        少年有些憎恶阿昆的这副样子。在昨天之前,少年对这个体壮如牛的成年男人还是有些敬畏的。少年皱起了眉头,不屑地说:“你怕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阿昆的嘴张得更大了。他迷惑不解地端详着眼前的少年。后来阿昆对人说,他在这天清晨发现,少年的脸在一夜之间变得让他不敢相认了。“他的下巴铁青,好像一个刮了几十年胡子的男人一样!”阿昆激动地说。
       
        “知道吗?你捅死的是谁?”阿昆闭上眼睛,艰难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他的声音太小了,少年并没有听清楚。所以他大声说道:“你大点儿声!”
       
        阿昆好像都要哭出来了。他大声说道:“拉飞驰,你把拉飞驰捅死啦!”
       
        “你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到了!”少年厌恶地退开了一步,然后他喃喃自语道,“可是,谁是拉飞驰呢?”
       
        阿昆认为少年被昨晚的事件搞傻了。他怎么会不知道拉飞驰呢?像他这个年纪的街头少年,谁会不知道拉飞驰呢?阿昆想,他一定是被吓坏了。 “你快跑吧,被警察抓到还好,被拉飞驰的弟兄们抓到那可就惨啦!” 阿昆摆着手说。
       
        少年想起昨夜的情形。当那帮家伙开始砸网吧里的电脑时,少年本来是想跑掉的。他本来可以置身事外,这帮家伙找的是阿昆的麻烦。但是阿昆眼睛里的绝望留下了他。阿昆这个粗壮的男人那一刻的眼神像一个婴儿一样。阿昆对他真的是不错,从来没有收过他的钱,有时候还让他睡在网吧里。少年记得很牢,阿昆一共还给他买过三次盒饭。少年手里的刀子就捅了出去。他根本没有看清楚自己的目标。当时太乱了,闹哄哄的。刀子捅出去后,少年的目光就盯在了自己的右手上。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随着刀子固定在了某个人的肚子上。少年试着拔了拔刀子。那是把普通的水果刀,刀柄太短,刀刃却太长。少年觉得自己的掌心里一片溽热。他用力拔出自己的刀子,眼前就是喷薄的血。少年想,那么这些血就是拉飞驰的了?
       
        “可是,”少年依然疑惑,“谁是拉飞驰?”
       
        阿昆已经转身走了。他不想回答少年的问题。可是少年跟在他身后。阿昆只好在楼洞里停下。他向少年摊开手说:“你跟着我也没用哇,我的网吧已经让警察封掉啦。”阿昆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少年脸上的表情阻止住了。在阿昆看来,少年的表情很古怪。他好像是被一个问题困扰住了,面色凝重,甚至有些不怒自威。“要不,我给你些钱……”阿昆和他商量道。
       
        少年其实是听说过拉飞驰的。他只是不能将自己捅出的那一刀和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联系在一起。他想,自己并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甚至连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都没有任何记忆,但这个人却成为了一个与自己性命攸关的人。少年想,自己的那一刀应该是捅在了一个具体的人身上,而不应该只是一个名字。谁是拉飞驰?
       
        阿昆塞了些钱给少年。当他返回自己的屋子,趴在窗户向下张望时,他看到少年消瘦的背影在清晨的第一抹霞光中踟躇不前。他多像一只鹤啊!阿昆想,那个在动物园喂鹤的女人把她的儿子也喂成一只鹤了。阿昆本来对那个喂鹤的女人充满了渴望,但在这一刻,他彻底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少年的确有些茫然。已经有人出现在街上了。那个卖“阳光早餐”的女孩推着她的餐车从少年身边经过。少年叫住了她,要了一只面包。“夹一片火腿吧!”少年有些没来由的兴奋。女孩把夹好火腿的面包递给他。她始终不去看少年的脸。少年知道,她有些怕自己。自己一定欺负过她吧?抢过她的面包还是摸过她的脸呢?少年在这个清晨对自己往日的行径惭愧起来。他付了钱,转过身时,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其实少年是有些喜欢这个女孩的。他们曾经是同学。女孩的父母也是动物园的职工。有一段时间,两个人之间还萌发过一些似是而非的情绪。但是自从少年混迹街头后,他的情感就变得粗糙了。那些柔软的情绪没有了。现在,他重新怜惜起这个女孩,好像突然才意识到,她怎么也不上学了呢?一夜之间,恐惧让少年又恢复了纤柔。少年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他转身对女孩说:“知道吗?我杀死了拉飞驰!”他的嘴里塞着一团面包,因此说得含混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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